朗温亶望既死,朗温府邸被封,因为案情重大,不两日接替方仲华署西南道的新任督抚派了一名心腹过来,姓刁,名金,四十多岁,一来就递上抚台的密札,几乎把衙里所有的兵都要去,饭也不消吃得,奔到朗温府把房子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亲自带了自己随从一拥而入。可怜娄管家殉主,剩余的朗温府的人都是普通不过的,朗温亶望没有娶妻,妾也不多,只三个,都是做不了主的人;而况就要抄家,也不过把田产房屋封去罢了,照云大老爷声誉,断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岂知却来了个刁老爷!
刁大老爷一进门,就在屏门口设了公座,像在公堂上提调官点名一样,靠西向东的坐着,吩咐先撵男人出门后撵女人出门,在各人身上细细搜检,不准夹带财物。光是些男的家人、伙计、戚友、亲丁一一搜清放出,后来到了女的,刁大老爷说也得细细的搜,衙役们一听面有难色,刁大老爷的亲随却巴不得这一句,衙役们不动他们动,在这些大姑娘小丫鬟身上胸前袖底裤裆没一处不搜到,而且这重门搜过,那重门又要搜,弄的女人们失履敞襟,披头散发,哭哭啼啼。那三个妾更是不忍屈辱,只不肯出门,嚷着求死。
幸而搜了一半,已经交卸任而因乡亲挽留多应酬了两天的云大老爷赶到,看着太不成样子,吩咐妇女身上不准乱搜,只要不成箱整捆的搬运,就随身带点首饰奁具什么的都不准阻拦。刁老爷一听不允,云染道:“督抚上任时,想必朗温府是交结过的,只怕刁老爷得到的好处也不少,何必这会儿赶尽杀绝?”
一句话堵住了刁老爷的嘴。
听了大老爷的恩谕,妇女们个个磕头谢恩,三个妾也才出来。女人们不比男人,全仗随身携些细软金珠出去,才得以暂支衣食,解燃眉之急,支撑一个小小门户。因此形成一个奇异现象:经过刁老爷时个个横眉冷目,只差吐唾沫星子;经过云染面前,却无声弯腰,额首皆顺。
等到把妇女撵尽,刁老爷放下架子,迫不及待带着亲随一房一房把所有箱笼打开,逐件登簿,眉飞色舞。云染站着,望着昔日灯火辉煌的朗温府,不免升起曲终人散之叹。
出来府门,没多远碰见宗姬凤林。他朝她走过来,笑一笑,而后与她一起慢慢前行。
“不高兴?”
云染一愕,什么时候,他能看穿她的心事。“没有。”
“不必为刁金那种人生气。”
“不是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个譬喻,说是凡有富过百万的人家,坏起来总是一败涂地,没有渐渐熄灭的,就同那树木一般高逾百丈,可倒起来,总是连根而拨,没有一枝一叶慢慢朝下落的。”
宗姬凤林若有所思:“那我们家呢?”
云染再一次愕然。
“不光我们家,廪君、后照他们,是不是终有一日,也是这样?推之以国,是不是亦是如此?”
云染嗒然,好半晌道:“只要继承人好,局面应能维持下去。”
“恐怕很难,”宗姬凤林像是看透,自嘲地道:“像我们家,如果不是我大哥二哥,换了我,可能就得撂担子。”
“不,真若如此,说不定激起潜力,反而挑起。”
“承蒙你看得起我,”宗姬凤林笑:“其实大哥二哥何尝不是被逼的。你说得挺对,到了我们这一步,做的多是大来大往的生意,连枝带叶的事儿牵扯,有时并不能自主。有人说可以收手的为什么不收手,殊不知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听其自然做将过去,做得好迟倒几时,做得不好早倒几时;若收手,收手的这天,就是倒的这天。”
不想他看得如此通透,一举道破表面繁华,实则骑虎难下之苦。
身处其中,能有这份眼力与觉悟,着实不易。
云染觉得该说些好的,道:“也不至于如此。”
两人又默默朝前走了一段,宗姬凤林又问:“东西收拾好了?”
“嗯。”
“这一去,应该不会回来了罢。”
云染未答。
“……你会回来吗?”
天上轰隆一声响雷,瞬间墨卷浓云,眼见大雨将至。
“我到了。”
这是府衙后巷,虽然后任一再表示不介意,但云染一家早从原来的正屋迁出,暂到后面两间小房歇住,基本人迹罕至。
“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三少看着她,云染忽然之间不敢看他的表情,略点一点头表示再见,疾步消失在转角的小门之内。
望不见了。
唰啦!
数道闪电金蛇狂舞,片刻之间,风集云聚,呼啦啦大雨瓢泼而下。
三少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在暗处的影卫想要出声,被辛奕娑罗无言止住。
当三少执拗起来,无人可挡。
雨势如注,将他淋得浇湿,头发黏嗒嗒的垂下来,衣服冰凉,贴在身上。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仰望着天空,那乌云笼罩的天色,就像他的心情。
厚重,郁闷,然而更不放弃那也许会雨过云开的希冀。
可是良久,乌云并没有散开的痕迹。
浑身发冷。
不记得谁曾对他说过,当你抛弃一个人的时候,如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被人抛弃的情景,已是圣情。
当时嗤之以鼻。
然到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抛弃了吧?
她没有回答自己,而他,阻止不了她前进的脚步。
不是不能阻止,而是,那不是他的方式。
……
有雨敲打伞的声音。
暗卫们瞪大了眼。
宗姬凤林徐徐转头。
一个人,淡扫蛾眉,明眸含笑,擎着素色的伞,慢慢的向他走来。
湖色绸衫,系一条白练裙,除却胸前悬一块碧玉外,别无首饰。
如雨中盛开的芙蓉,清丽素雅。
他的心一下快过一下,一下急过一下,只顾眼睖睖盯着,深怕少看一眼,全然忘了反应。
她到他面前,伞举过他头顶,将两人罩住。她的呼吸近在跟前,他张张嘴,像被甩在岸上的鱼,又阖拢,又张开,就是蹦跶不出一个字。
“你要在这里站多久?”
“我……你……”
她唇角上扬:“想不到三少也会做这种傻事,传出去,西南的人怕没人相信呢。”
怎么会?其实见她的第一面起,那个古荼面具被揭下后,他就陷入了魔障。
“我是傻,喜欢我的女人无数个,我喜欢的女人偏偏只有一个。”
她脸难得的微微发红。
他平添勇气,一下握住她的手,一双桃花眼光华流转:“你是愿意留下来了么?”
云染摇头。
眉目间的生动霎时滞住,雨打着纸伞,像敲打在他心上。
“那……那……”
“我会走,但我也会回来。”
世间最美妙的字词莫过于此。
这一刻,风雷脉脉,雨光温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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