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为冉氏女

45 番外一


秋色肃杀,禽鸟啁啾。葬下双亲,我重拾战袍。贤惠的妻子为我重着战甲,久未引弦的□□执在手上,搭箭扣弦,引满直指天上星宿。
    这把弓悬于父亲的卧房,曾伴着他大半生戎马生涯,直至那一日,他命悬一线,方才放下。
    远方战角吹响,声声催促。妻子充耳不闻,依然细心将我打理。腰上悬上她亲手求来的平安符,针角细密扎实。
    “夫君,妾等君归。”
    她只一句话,眼神却坚韧而自信。
    妻子是闽北旧族敬氏,为父亲所聘。彼时我虽满心欢喜,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因为敬氏,只是旧族破户,而父亲,需要的是一个强势的盟友。
    芝姨的话,解开了我的疑惑。她说:“你父亲为了一个人蛰伏隐忍这么多年,你是那个人最宝贝之人,他又怎能让那人伤心呢?”
    芝姨是父亲的妾氏,原本养于晋州别庄,近来身子不好,才迁入府中休养。听父亲说,她年轻时受过颇多波折,常年与汤药为伴,父亲并不让我十分烦扰她。
    芝姨的性子却难得豁朗,且喜爱孩子,府中只我一位,便让我常去与她作伴。
    年幼之时,我因是独子,拉帮打架,孤掌难鸣,常落于下风,追根究底,是父亲子嗣单薄。
    太太身边的周嬷嬷看出我的苦恼,便劝我让父亲多来太太房里。“若是太太有个一儿半女,大郎岂不是多个弟妹可供差遣?”
    当时这话正中我心,看到未来一排弟妹任我指东打西,不由大喜,撒娇打滚吵着让父亲去母亲房里。
    那一次,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那一记巴掌落于我身上,火辣辣地疼。
    我愣住了,因为父亲在流泪。
    他问:“你可知你的母亲是谁!”
    我当然知道,当我嗷嗷待哺之时,我的亲生母亲便已长眠黄土,此时东厢房里的那位,不过是父亲继娶的太太。
    父亲从不让我唤她母亲,我平日便太太、太太混叫着,倒是太太身边的周嬷嬷常用些吃食,诱着我探听父亲的身边事。
    “我知道又如何,她又不能回来教我养我!”我也倔强,僵着脖子与父亲顶撞。
    那一日,我被打五军棍,卧床七日。
    昏睡间,我仿佛听到芝姨涰泣:“你打他作什么?如是敏妹见到,说不定如何伤心。他还这么小,知什么事?我知你心里不好受,又有谁心里是好受的。”
    我等不到父亲的回答,偷偷睁开眼却正对上他的眼神。
    没有再怪责我,他只是一叹,“馥儿,以后莫在惦记什么兄弟姐妹,不可能。”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固执,一如我不明白妻妾成群的他却为何独善已身,宁可一个人独居在偏院的小屋子里。
    追问芝姨,芝姨只是叹气道:“这是孽,你父亲欠你母亲,或许这辈子,也还不清。”
    父亲每日征战返乡,便会消失一阵,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是每每回还,他的心情便格外的好,即便是责罚下人,嘴角也含着一缕笑意,令人感觉不到他的威严。
    大历三年,父亲被剌伤重,救治中鲜血如注,昏迷之中,他反复呓语,只有一个名字。
    三日后他醒转,呆呆望着我一夜未眠。
    才刚能下地,他便迫不急待,带着我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我母亲的陪嫁庄子,从小至大,每一年,父亲都会带我到山庄小住。在那山间别庄的后山上,我同父亲猫在草丛中一个时辰,方看见一个人。
    一个中年女子。
    看到她,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为我聘闽北敬氏。那个女子虽然布衣钗裙,她的身上却有着同敬氏一般淡然的气韵。
    父亲趴在草丛中,从长草丛中痴痴看着那个女子,尽管腰上伤势未愈,他的眼里依然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情。
    女子在山后开辟一片菜园,浇水之后,便拾锄返庄。眼见她越来越远,父亲自草丛中一个翻滚,藏身树后,目送女子远去。
    他这么姿势显是做过千百遍,一举一动,没有任何赘冗。
    直到那道影子消失在远方,父亲方松口气,捂着伤口,缓缓坐下。
    “你不是常想知道为何我不肯让你唤别人为母,因为你有母亲,你的母亲,便在眼前。”
    我顿时如雷灌身,几欲质问他为何。
    他望着远方,淡淡道:“今日我告诉你,并非让他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你要知道,你的母亲尚在人世,然而,却不许你与她相认。”
    “为什么?”我满腔的怨懑顿时发作:“既然母亲尚在人世,为什么隐藏她的行踪,难道她不喜我?既然你告诉我了这件事,为何又不让我与母亲重逢?”
    父亲只是平静看着我发泄,待我发泄完后才说道:“因为我要你代替我去守着这个秘密。”
    接下来的时间,父亲缓缓同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很长,且曲折,故事里的人物却没有得到幸福。
    “我已经为了这个秘密,耗费了大半生。然而我却心甘情愿。我原本以为,这个秘密会在我这代终结。”
    他望着我,眼里些许歉意。
    “只是我没有想过,人的寿命是有尽头的。这一次,我便差点命丧黄泉。”
    “我会努力活下去,但若是有一日,我不幸在她前头逝去,那你便要代替我,守着她,守着秘密。”
    我点头,为人子女,这是我应尽的孝心。父亲都能强忍妻离之苦,我又有何不能忍耐呢?
    离去之时,父亲偷偷将菜园中的青菜卷走几颗,回到家,烹菜煮酒,他竟一片叶子也不舍得分与我。
    从那日起,父亲卸了军中重职,一心一意当起富贵闲人,而我则暗中蓄势,开始接过他的重任。
    妻子看出我的不安,软言相慰,仿佛一朵解语花。我抚抚她隆起的小腹,心中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想法。
    “亭苋,接下来我要同你说一件事......”
    里通初年,父亲病重,在他去世之前,仍然撑着病体,独自一人去了小叠山。
    过程并不美好,在父亲累年的暗守中,母亲已经渐渐淡忘过去,父亲的到来,在她看来,竟是一个陌生人。
    “时间能够淡薄仇恨,看来并不假。”父亲卧床不起,黯然同我说:“看啊,我应该让你母亲多恨我些,这样,她便不会如此快便将我忘却。”
    “只是我不敢,我宁可让她忘记一切,也不愿她活在痛苦中,”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淡,“馥儿,别将你母亲与我合葬,我怕她不喜。”
    “父亲,母亲岂会不想与你合葬。”我将帕子取出,这是母亲做给雪花儿使的,父亲显是认得母亲的针法,双眼便放出异样的神彩,他忙接过帕子,贴在脸上,虽是欢喜,泪水又流了下来。
    “这个,要陪着我到棺材里,便同你母亲与我一起......”
    父亲长年征战,旧伤加上年纪老迈,未支撑过三天,便撒手而去。我没有遵照父亲的遗命入葬,只寻一处住,先将父亲的棺木暂记。
    母亲对于父亲的去世看似并没有触动,日复一日,与往常一般无常。我为父亲鸣不平,几番忍不住找母亲道出一切,均被妻子拦住。
    “将军,父亲隐忍一世,便是不欲母亲知道真相。你若是道破,置他于何地?你应该尊重父亲的选择。”
    我终究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妻子说的对,我有什么资格去做真相的揭露者,父亲已经去世,难道我还要让另一挚亲陷入这梦魇之中?
    母亲终究在三年之后离逝,去之前口中仍呼唤我的名字。我沉泌于幼时被弃之苦,并不主动亲近她,如今她去世,我不知如何,竟大受打击。
    正如妻子所言,我的母亲并不是不爱我,只是环境使然,让她不得不为。我长年在父亲的身边,目睹他这许多年的痛苦,自然站在父亲的角度观事。
    空旷的青冢终于住进新客,这里,父亲已经翘首已待三年有余。他们拉据长达数十年的感情在这里完整。
    清酒从瓶中划落,渗入泥土,化为泥里香。妻子立于我的身后,与我同泪。
    “亭苋,从明日起,我便要去完结一件事情。”
    身后的妻子没有动静,回身而视,她跪在泥里,静静望着我。不需要语言,夫妻二十年,有些默契深入骨髓。
    或许那日我将一切秘密坦白于她,她便料到有今日一刻。
    与父亲选择独自背负一切不同,我选择了与人分担。在别人看来,我比父亲要自私,若是将来我不慎死在战场上,妻子与孩子,便是秘密的继承者与担负者。
    “将军莫愧疚,在妾看来,妾要比夫人幸福。”妻子将□□交与我,与我双手相握,“君心似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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