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赌

第20章


    文竹一一用鼻子回答了母亲,母亲站在冯山的房子里,用一种很冷的目光把四面墙都看了,这才转过身,牵着槐的手走出来。走到外面,槐扯一扯母亲的手问:娘,她是谁?
    母亲看着前面的雪路,头也不回地说:你舅赢来的女人。
    在母亲的嘴里,这一切都说得轻描淡写,可回到家后,母亲总是坐立不安,还无端地发脾气。在槐幼小的心里,他知道这一切都缘于那个赢来的女人。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她叫文竹。
    文竹的存在,并没有影响到母亲对冯山的关心,第二天,母亲牵着他的手又去了冯山的住处,此时冯山已经回来了,像一块石头似的躺在炕上,呼噜正打得惊天动地。
    文竹已经把房里房外都拾掇了,干净利落地呈现在他和母亲的眼前,冯山就在干净利落的房子里山呼海啸地睡着。炕台的锅里正冒着热气,飘出油炒葱花的香气。母亲牵着他在房内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似乎再也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了,牵着他的手就用了些力气。母亲很有力气地把他牵到院子里,母亲深深地吸口气,头也不回地说:别打扰他,让他睡够三天三夜。
    文竹用鼻子又回答了母亲,然后该干什么又干什么了。屋里传来烟火的气息,母亲这时呼掉一口长气,便大步地向院外走去。雪路还是那条雪路,不知为什么在槐的眼里一下子变得长了许多,似乎没有尽头的样子。母亲踩在雪地上双脚发出的声响是那么的惊天动地。母亲不说话,默默地走,母亲灵活好看的腰肢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
    没有这个赢来的女人时,这些都是母亲的活。冯山要离家了,母亲会赶过来给冯山做一顿饭,烙饼和鸡蛋炒葱花,屋里屋外就飘着浓浓的香气。冯山蹲在炕上大口地吃,连头都不抬,母亲倚着门立在门口望着冯山,眼里一派祥和。那时槐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堆雪人,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望着雪人,母亲就笑。冯山吃过饭走出来,弯下腰看眼雪人,又望眼他,伸出大手在他头上摸一摸,就迈开大步走到门外。走到门外时,母亲就叫一声:七天后,我给你做饭,在家里等你。
    正文 下部 父子(16)
    
    冯山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住了,然后湿湿地说一声:知道了—
    冯山就迈开大步向风雪里走去,一直到冯山的背影消失在母亲和他的视线里,母亲的目光中飘着一层水汽。母亲的样子很好看,母亲照例把冯山家的窗门关了,又留恋地把角角落落都看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他扭着歪斜的身子随在母亲身后,看见从雪地上刮过一缕白毛风,他就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
    母亲的腰肢依旧灵活好看,他追随着母亲活蹦乱跳地回家。
    五六天之后,母亲又带着他来到冯山家,母亲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然后就开始生火烧炕。屋里渐渐温暖起来,母亲先是烧了锅热水,水冒着白汽生龙活虎地蒸腾着。一锅水烧干了,炕也炙炙地热了起来,母亲便开始用白菜和土豆炖菜,然后又在锅的周围贴满饼子,不久,屋里便传来菜和饼子的香气。
    母亲这时就又倚门而立了,母亲的目光似乎是虚虚的,荡漾着一种叫欢乐的东西。他仍然在院里堆雪人,这次他把雪人堆得很高,却仍是个大脑袋,他冲雪人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我有大头……
    母亲就笑,他也笑。
    天暗了些,这时空旷的雪野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母亲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样子似乎要迎出去,待那黑点走近,母亲就惊呼一声:槐,你舅回来了—
    母亲就真的迎上去,那股喜气张扬地从母亲身体里散发出来。
    冯山越走越近了,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冯山在风中像鸟一样地飞翔了,母亲的喜悦就越发的真实了。待冯山走近,母亲就哽着声音说:回来了—
    冯山哑着声音说:回来了—
    正文 下部 父子(17)
    
    母亲随着冯山走进屋里,掀开锅盖,一股浓烈的菜香和玉米饼子的香气兜头冲过来。母亲颤着声音说:吃吧—
    冯山不说什么,一脚踩在灶台上,一手从锅里拽过一个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又一次倚门而立,目光不错地盯着冯山。冯山狼吞虎咽地吃完饼子,便一头栽倒在炕上,瞬间便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噜声。母亲小心把里屋门掩了,在外间的灶台下又放了些木柴,灶下的火不紧不慢地燃着。母亲又四处房里屋外地打量了,这才牵着槐的手走了出来。
    走在雪路上的母亲,有时嘴里会哼一支歌:正月里来是新年—歌声婉约动听,母亲的腰肢灵活好看。
    这是文竹没来时的景象,可文竹一来一切都变了。变化的母亲让槐感受到了一种压迫,这种压迫常常让槐感到窒息。母亲的情绪传染给了他。
    后来那个痨病鬼“父亲”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没流一滴眼泪,她平静地给“父亲”发丧,做完这一切时,母亲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再后来,冯山和文竹成亲了,他们成了一家人。冯山吹打着迎娶文竹进门时,鼓乐班子很是热闹,前村后街的人都去看热闹。他也想去看热闹,他去拉母亲手时,看见了母亲眼里含着的泪水,还有母亲冰冷的双手,他骇然地望着母亲,怔在那里。
    就在那一天,槐呼啦一下子长大了,他含着眼泪说:娘,俺要杀了他。
    母亲似乎没听清,怔怔地望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母亲挥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母亲这一巴掌没有打灭槐对冯山的仇恨,他的仇恨在那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了母亲,冯山成为了他最刻骨铭心的仇人。
    冯山拉杆子上了二龙山,那时,槐已经十八岁了,他投奔了南山那绺子。他要和冯山作对到底。槐成了土匪,在槐的心里只有成为土匪才能和冯山抗衡。在槐成为土匪后,母亲本想用真相劝说槐下山,过正常人的日子。于是,母亲就把真相说了出来—槐是冯山的儿子。然而,这一切并没能阻止槐。槐得知真相后却更加激起了他对冯山的仇恨。
    正文 下部 父子(18)
    
    在母亲的嘴里,冯山成了他的亲生父亲,这一切并没有缓解槐对冯山的仇恨,新仇旧恨交织在他年少的心底,后来母亲又死了。他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了冯山的头上。如果没有冯山他就不会有那样一个灰暗的童年,没有冯山母亲就不会死,甚至自己上山做土匪,也都是冯山一手造成的,复杂的仇恨堆积在槐的心里,有如火山随时都会爆发,喷射出炙热的仇恨。
    槐投奔日本人,又投奔国民党,这一切都缘于冯山,他时刻要站到冯山的对立面,成为他的对手。他要杀了冯山,让冯山死得光明磊落,一定要让他死得明白。如果槐要偷鸡摸狗地杀了冯山,他早就杀了。他要让冯山死得心服口服明明白白。
    国军的队伍在东北大败,他没有随着大部队逃往关内,而是带着自己一连人奔了二龙山。他要在二龙山把和冯山的恩怨了断,让母亲瞑目。
    他知道,自从上了二龙山,他便把二龙山当成了人生最后一站,他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
    五
    槐现在的大名叫刘槐,参加国军之前,人们都叫他槐。日本人投降前,因他私自放走了冯山,日本人便到处抓他,他不躲不藏地回到了南山。那会儿日本人已经没有精力顾及槐这样的小匪了,东亚战场的失利,让日本人首尾难顾,他们在中国战场上想用细菌征服中国,他们还没有实现这一阴谋,美国人的原子弹便落到了他们的头上。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胜利,宣告了日本人的失败。
    这一切似乎都没有触碰到槐的神经,他所有的神经都被冯山牵引着了,他在南山,不用张望,他只要愿意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二龙山。看到二龙山他自然会想到冯山。因为有了冯山的存在,槐的人生变得激昂起来,他操练自己的队伍,跟他上山的弟兄们都是他的铁杆。当年下山时,也是他一声令下,弟兄们相信他,义无反顾地投奔了日本人。他投奔日本人的目的并不是认为日本人好,他是想利用日本人的力量把冯山拿下,凭南山这些弟兄们的实力,想拿下二龙山那只是一种妄想,槐头脑清醒地看待着这一切。
    跟上日本人后,他的确有机会除掉冯山,如果他那会儿除掉冯山,也是轻而易举,自己不用动手,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冯山完蛋,他最后从日本人手里把冯山要过来,他觉得做人得讲规矩。当初日本人上了二龙山和冯山去赌,败了之后,为了让冯山下山,日本人佯装撤出二龙山镇,其实撤不撤的,只是一种摆设,二龙山镇是日本人的,他们想进就进,想撤就撤,日本人只是把这种撤当成了一种演习。
    正文 下部 父子(19)
    
    槐凭着对冯山的了解,断定冯山会下山的,果然冯山下山了,他也知道日本人只是玩把戏,不论冯山是输是赢,只要不交出那两桶细菌,冯山很难再回到二龙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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