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43章


她惊讶地看着那碟泡菜,还没问,奶奶就立即讪讪地笑,说是胃口不好,想吃清淡点。她本来就比别人敏感,一见奶奶神色,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想到——自己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奶奶定是餐餐都吃的这些。而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奶奶都会炒荤菜,从不让她吃泡菜。
  她那天没有说破,以后晚上炒菜,她都要找个碗,拨一份留给奶奶吃午饭。可是后来,一天晚上,她又见奶奶悄悄把碗里的肉挑出来,都是挑到大盘子里。平常她们头天吃不完的菜,第二晚会继续吃,那些挑出来的肉,分明是奶奶要留给她吃的......
  孔莎忍不住又给她夹了一块:“奶奶,我想接受妈妈的遗产,最迟下周二就过去,以后可能要在那边长待,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孔奶奶自然也知道,她这几日都在为这个问题烦恼。可是孔奶奶一时没说话,向服务员招招手,叫了一壶梅子酒。
  孔奶奶年轻时,乃十里闻名的美人儿,追求者聚集起来,能组三个足球队。她自小性子豁朗,嗜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意人生,爱打抱不平,颇具侠女遗风。婚后却十八变,文文静静做起贤内助。后经夫死子丧,早已勘破人情世故,越发内敛起来。 
  酒送来,只见孔奶奶连斟三杯,先干为敬,笑容飒爽:“你这次过去,他们公司的人,肯定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自己要扛得住,小金的事还没头绪,你要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过得无聊,我天天老年活动丰富多彩,不见得比你闲,你记得常打电话回来就是了。”
  孔莎知道,奶奶是同意她继承遗产,但不想去F市。想必对妈妈和朱家还是心存芥蒂。她也不好强人所难,因极少见奶奶喝酒,见她喝得高兴,心里也喜欢,当即将酒壶提过去,嗔笑:“你少喝点,不是说血压高吗......以后我会每天打电话查勤,还会给你安排保镖,这样我才能安心。” 
  这天,孔莎下午还有约,是林谦祥请她吃饭,去的一家海鲜餐厅。请客目的,原是告知她面试结果,听说她打算去F市,亦算作饯行。
  林谦祥道过喜后,又笑着说:“本来经理跟我说,不用再招聘的时候,我还想跟你谈,我自己成立有旅行社,你法语好,又在那边有工作经验,所以我想以个人名义,请你做助手,我在这边只待一个月,想请你月底一起走......没想到,几天工夫,你的职业已经有着落。”
  “我也想不到......如果不是前几天发生一些事,不管你叫我去德国,还是去法国,我大概都会答应,因为以前就比较喜欢旅行,趁机可以做喜欢的行业,也可以去新的环境,从头开始。”孔莎笑着说,又问及他旅行社的情况。原来是他和老同学合伙开设,规模不大,目前只有巴黎一家公司,以主题旅游为,主要接华人旅行团,还与科技公司合作,开发了APP便□□产品,下月就上线。
  林谦祥性格开朗,十分健谈,又见多识广,和孔莎聊些旅行见闻,常引得她开怀大笑。一顿饭尽欢而散,饭后他要开车送孔莎回家,盛情难却,孔莎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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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开到永天路口,路上一片轰轰声,只见一水儿的超级跑车,估计七八辆,理应是一路的,首尾相衔,朝着路口驶去。正遇上红灯,车辆纷纷减速。
  林谦祥的车子也停住了。有辆跑车也在同时,停在了旁边。司机不是别人,正是汤武,车子停稳,他正好可以看见副驾座上的孔莎。她也看见他,同时还有副驾上的祝妙莹。她不知该不该视若无睹时,他已经在向她微笑,唇畔浅浅的一弧笑意,凤目里浅浅的一抹熟悉。她倒是怔了怔,按下车窗,他脑袋向她那边略靠:“吃晚饭了吗?”
  周围太嘈杂,若不是他们挨得近,他声音就淹没于市声车流中。
  中国人的问候语中,这是最平常的一句,前恋人之间,这也是最平常的一句问候。“刚吃过。”她亦是平常地笑着回答,和他的脸相隔不过一臂,也只剩一种平常了,淡淡的一种味道,就像刚才吃的没蘸酱的淡水虾。
  不过几日,经历了这么些事,她已经能控制自己,不作他想,顺其自然让一切淡去。因为她从周维东那里学会的:淡去,是比恨更好的遗忘方式。
  爱和恨,都是桩费力气的事,又不能从中牟利,她情愿省下力气来,用以自爱,遇到更合适的人,再去爱己及人。 
  她想,想必汤武亦是明白此理,他总比她聪明,所以男女关系上,他总比她早看穿,早放下,才能待她自然而然,不故作视若无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彼此早从亲密无间、拔刀相向,沦为再平常不过的人了。然后,再由平常人,最终沦为陌路人。
  可是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遗忘,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最大限度的淡化。    
  林谦祥趁等车接了个电话。孔莎目视前方,红绿灯侧,是倒计时显示屏,“78、77、76......”数字一直在跳。
  住南湖那阵,偶尔有几次,她在下班前就忙完工作,但遇到汤武晚上加班,她就仍然待在办公室,假装工作未完,耐心等他结束。待得其他同事都走光,他还在里面,她因知道他不喜别人打断工作,便继续待在座位上等。
  等他关灯出来,两人去搭电梯。里面早是空无一人,她圈着他脖子,要他吻她,作为让她等那么久的补偿。他那时对她,总是有求必应,她叫吻哪儿就吻哪儿,吻最多的还是嘴。他似将她当作一道烹制好的美食,每回吻起来,都带着大快朵颐的气势,那时候,电梯里也有显示屏,也有数字的跳动,直从36跳到-1,他们还是站在里边,缠绵不分......
  这个路口,车流量甚大,红灯有九十秒。搁在平日,算是短暂,不过是她每日从路口走到公交站的距离,是分手那天她看他消失在走廊转角的距离,是她从医院病房到电梯口的距离。
  可这时却是那样的长,像坐着看了一部九十分钟的电影,宽敞黑暗的空间里,眼前一方明亮的大荧幕,往事一帧一帧地放映着,没有声音的老默片,是她不喜欢的题材,安全带将人绑住了,又不能退场。
  影院里四下都是黑暗的,她看不见别的观众,那样静,听见放映机吱吱旋转的声音,它放出了往事,吱吱吱吱......像老鼠一样咬着她耳朵,微微发疼。
  孔莎隐隐闻见一阵清芬,依约是木兰,记得是春天才开花,戏词里说的“草长莺飞”时节,日光明媚照着一株株含苞花,仿佛满枝白烛、凝霜,明媚下却是一种雪的冷意。
  她略抬头,路畔长着几株极高的绿化树,她认出是广玉兰,是夏天开的,不易发觉,因为叶子又多又厚,将碗大的花密密遮遮掩了起来,像人将伤口包裹起来那样。有几次她在家睡得很沉,觉得有只手在抚她的头,宽厚干燥,她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那抚摸,那样轻柔,仿佛是汤武的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那样黑暗的寂静,只见到墙外路灯透出一点黄晕晕的光亮,照着花瓶泻在墙上,光影剔剔透透,其他物件,唯有模糊影绰的轮廓,卧室门开着,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透进一阵香气,分不清是他家里点的早樱电熏,还是院中木兰花的味道,另又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龙涎,若有似无,像他来了又去。而她房里,一直没有旁人,偶尔听见奶奶夜起上洗手间的脚步声,再没有他在身畔轻浅的呼吸声......曾经她的呼吸里,有他的呼吸,还有淡淡的龙涎香,淡淡的早樱香,淡淡的木兰香......可是早都已随春天的红梅、玉兰、木兰、海棠一起,零落成泥,芳香难觅......
  视线回到数字屏上,“7、6、5......”
  祝妙莹见时间差不多,停止谈话,轻笑着提醒汤武:“马上绿灯了。”汤武侧过头,和孔莎说了声“再见”。然后绿灯了,他的车子快,一直在他们跟前开,然后随着车流渐渐不见了。
  孔莎忽然想起,很久前听的那首老歌,一九九七年版的《半生缘》,男主角唱的片尾曲,香港人的普通话腔:“谁能够想象,眉毛那么短,天涯却那么长......”
  原来这就是“眉短天涯长”——她视线有限,道路又那样无穷无尽,她如何望,也是望不见他了。或者是,相逢太短,离别又太长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对那首歌印象深刻。隔那么多年,后面也没怎么听过,歌词却能回忆起七七八八。仿佛记得,最后那一段,好像是这样唱的:“两个人闹哄一场,一个人地老天荒;聚少离多的纠缠,结束是唯一的答案......”
  风往尘香花已尽,繁华事散逐香尘。她和他的所有纠缠,在不期然的相逢中,业已彻底结束。曾经以为结束会很长,痛苦会很长,原来是低估了自己愈合的能力,原来不过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
  孔莎回过神,路畔已经没有了广玉兰,冰蓝、淡玫瑰紫和橘黄杂糅的霞,在天际沿着一弯弧度蔓延下去,云上似盛放着无边无际绚烂的花。车窗仍开着,夏天傍晚,太阳从建筑的缝隙里,一闪一闪,明灭逝去,暖烘烘的风过去,只闻得到尘埃的味道,以及洒水车遗下的水气......尘埃和水,倒真是——滚滚红尘,东流不复回......
  ☆、第 30 章(小修改)
  早上才七点,太阳已照得门把手发热,鎏金的芍药花纹,闪烁出一朵粉金的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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