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46章


两边招呼过,汤武待要走,孔莎忽然向曾俪曼致声歉,道一声失陪片刻,旋即冲他说:“汤总,借一步说话。”
  就在球场旁的露天咖啡厅,位于二楼屋顶。遮阳伞一片碧绿,楼外草地亦是一片鲜碧,人坐下去,身上皮肤上,也投下一层微淡的绿光。闲话两句,咖啡送来,孔莎便说:“下周我会与华宙的周董见面。”
  汤武自然晓得她所言何意,笑容染着绿意的清凉:“周董一向眼疾手快,祝二位合作愉快。”
  孔莎一怔,仿佛打球的时候,明明瞅准了来球,一拍子下去,却挥了个空。她一直知道,四征的地,华宙与盛腾垂涎已久,时机一到,周维东当即伺机而发,汤武反倒作袖手观,她心下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像贾宝玉府上那盆该三月开的萎了的海棠,忽在十一月开了满树微红——物之反常者为妖。因他的态度,事关四征将出售的土地,她才特意请他过来,想探一探究竟有何古怪。 
  她越发不踏实,试探着说:“盛腾对这两块地,不是一直志在必得吗,给人抢占先机,汤总倒是挺看得开。” 
  她细细留心他表情,想捕捉一丝端倪,他却是淡淡地笑,眉眼都极平静:“我们现在依然矢志不渝,我的想法,你看不出来,不用白费心思,言而总之,华宙在白潭区持有的所有土地,早晚会归到盛腾名下。”
  想看透他,她尚不够火候,反而是给他倒打一耙。她心下一惊。罢了,她只管收钱,莫管是非。倘若果真是周维东买走地,她只要能银货两讫,就足矣。至于他们在白潭区的明争暗斗,与她没有干系。 
  可是,孔莎老觉得何处不对劲,倒不是因为汤武。她也说不出具体缘由,只是日子仿佛过得太一帆风顺,令人联想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类的警语。
  近两月的时间,她一直在暗中调查四征底细,包括它的内外纠纷以及债务。内部有可疑的,皆是那些早已远离四征的管理人,她请的私家侦探,一直查不到他们行踪;四征在外,与其他能源企业却有过几次矛盾,不过也只是行业间的良性竞争;债务也是干干净净。这样一个风平浪静、没有污点的公司,和妈妈的死有何关联,她竟是瞧不出半点破绽。
  接手四征前,她料想前方定是刀山峭壁,已然全副武装毕,岂料一路行来,却是一马平川。教人不由不生起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错觉。 
  ###
  ###
  与周维东的谈判,倒是没那般顺利。绕来绕去,都绕不过一个“钱”字。他坚持十二亿,她坚持十六亿,两方谈过一次,留了句各自再考虑,先行暂缓。
  因有了马赫特那边的资金支持,孔莎已不急于将土地脱手,缓一缓倒是无妨。周维东则在仔细盘算资金,又暗里盯住盛腾,因没有别家竞争对手,缓一缓亦无妨。 
  孔莎因着忙碌,渐渐忘了那种不安。她这阵既忙着准备华宙的调查,又要忙于长征基地项目的筹备。待长征基地项目的批文下来,即可宣布落地,紧接着便是施工建设,时间紧迫,大小事务庞杂,容不得人有半点懒惰。芯乐那方她也要兼顾,公司近来新入了两位LP,接了两个千万上下的项目,虽然获利少,总算稍有起色。
  日子过得紧凑,像窗帘边缘缀的穗子,一条挨一条,密密压压地排列开。
  办公室和家里,都是那种外缎里纱的窗帘,凝重的赭红色,缀满深咖色穗子。好几个夜晚,孔莎晚上加班倦了,都是看着窗帘的丝穗,看着帘外淡淡的夜色,轻轻合眼,打一个盹,又在赭红的帘子和雪白的月光里睁开眼。有时候盹打得久了,一睁眼,帘子成了一堵深灰的墙,帘外雪亮的月色成了金红——已经是白天了。 
  中秋前一天,长征在官网上发布了公告,宣布长征综合产业基地项目正式落地F市高新区产业园。项目落地不久,孔莎又与马赫特的BJ投资机构签署合作合同,宣布BJ正式入股长征,成为其第二大股东。合同敲定当周,BJ的八亿资金便到账,第二批次的十亿资金,亦在国庆前,悉数转至长征。 
  国庆期间,孔莎难得回了趟家。邻里见面,都说她瘦了,但是精神了不少。孔奶奶也如是说,不过三个多月未见,倒似如隔三年一般,虽然时常通电话,仍直拉着她问长问短。
  说了半天闲话,孔奶奶忽然想起甚,嘻嘻笑起来,从房间寻出一个礼物盒,直递去笑问:“林谦祥是不是你们公司的,是男的吧,结婚了没有?” 
  是林谦祥从巴黎寄来的礼物。他出国后,两人偶尔有邮件联系,上月他辞去了世环国际旅行社的职务,专心经营自己的旅行社。她寄过礼物给他,一套紫砂茶器,还有两套金庸的《笑傲江湖》和《射雕英雄传》。这是他的回礼,很精美的不倒翁,陶瓷和水晶做的,极少见。 
  孔莎答了奶奶的问题,怕她追问,立即盖上礼物,拉着她笑:“奶奶,陪我买衣服。”
  说是给自己买,其实是给孔奶奶买。她瞥见衣橱里,奶奶还是那几件旧衣,天气转凉,便想多添置几件秋装,顺便买鞋子。
  在专柜看风衣的时候,却遇上一位热情洋溢的导购,直冲孔莎打量。孔莎见是个小姑娘,不禁笑:“怎么了?我长得奇怪吗?” 
  小姑娘脸上噌的一红,激动地脱口说:“哎呀,你是,你是汤武的女朋友吧,我在网上有看到,八卦美女企业家的时候,经常都能看到你,大家都在叫你‘汤武的企业家女友’,你有看过吗?哎呀,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孔莎立即笑吟吟,同小姑娘戏谑:“我是美女,也是企业家,但是不叫汤武的女朋友,叫孔莎,孔夫子的孔,莎士比亚的莎。”
  买完东西,就在商场的餐厅吃晚饭。
  正是吃得高兴,忽听远处那桌,传来一阵响亮的哭泣:“我不分手,宋智,我做过检查,我怀孕了,你不能抛下我,你敢不要我,我死给你看!”
  突然就是一阵瓷器摔裂的声音,餐厅里的客人都吓了跳。孔莎和奶奶抬头看去,只见一男一女,正在那处拉扯。男人想走,那女人看来便极泼辣,死活不肯,口口声声地哭喊,说什么她爱他,没了他活不下去,要他看在她怀孕份上,求他不要离开她。 
  餐厅的员工当即赶来,好说歹说,才将二人劝离开。 
  待二人一走,里面立即嗡嗡低声讨论开。
  孔奶奶亦是低头,和孔莎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年轻女孩儿,真傻,这种事还能嚷出来吗,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好求的,眼不见为净。”
  孔莎点头附和,可是蓦地里一想,突然一阵脸热——几个月前,自己还不是那么傻!
  那会儿从监狱出去,那种自卑、迷茫、恐惧,在心中根深蒂固,纵使一年半载都没法消除。常人根本无法体会那种心思,寻常走在路上,仿佛都要矮人一截,求职又连连受挫,过得灰头土脸,整个人生像扶不上墙的软泥。
  软泥活在浊世里,忽然遇着一位教女人仰慕的佳公子,虽然心里明知不该,还是不由地格外要攀附,到后来竟形成依赖,遇上挫折,就成了把软骨头。
  当时不觉,幡然一想,不由汗颜。 
  她从小其实都很自卑,又很现实,知道书读得再好,输在起跑线,也不定能出人头地,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昙花一现。自己也没察觉,虚荣心在一点一点累积。后来人家都羡慕她有开卡宴的青年才俊男友,说她像只美丽骄傲的孔雀,她才察觉到,她总鄙视别人贪慕虚荣,却没想到,自己已是她们的一员。可是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因为她那会儿确实爱周维东。 
  长久以来,她都将周维东视作那孔雀羽上鲜丽的色泽,后来他走了,色彩剥落褪尽,她的尾屏依然似扇子那样撑开,可是失了色彩,沦为单调,再也不光鲜照眼了。她自己也菲薄起来,以为失去他,便是失去了一生的光彩,在狱中那五年,以及出狱好长时间,她都无法摆脱那种感觉。及至汤武出现,仿佛给她描补上更绚烂的色泽,她才复又自信起来。 
  以至于她忘了——孔雀的美,是因为自身,并非依赖谁的赋予。他们顶多只能算一道光,照亮她本色罢了。
  有了独立的工作,有了想要奋斗的事业,有了上进拼搏的欲望,她对他们,便都已经彻底淡了,淡得如同城西那面老城墙的颜色——灰黯无光。这一阵,她才真切地明白,奶奶曾经劝诫过的那句——“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是多么切实。想要多吃饭,就努力自己把碗造大,自己给自己加菜添饭。 
  孔莎正想得出神,孔奶奶忽然朝她挥了挥手:“怎么不吃东西了,脸怎么又那么红?”
  孔莎笑:“衣服太红了,哪儿是脸红。”
  孔奶奶突然又笑:“哎,那个林谦祥......”
  老年人的执着心真可怕,孔莎忍俊不禁,夹起一筷子醋溜鱼,直搁在她嘴畔:“吃菜,他有个绰号叫‘小林子’,你不是最讨厌《笑傲江湖》里的林平之吗,他就跟林平之练了《葵花宝典》后一样——是个娘娘腔,而且他喜欢男的,还有男朋友,两个人好得要死要活,现在在巴黎双宿双栖,你就不要瞎想了。”
  “啊,不会吧?那他们爸妈该怎么想啊?现在的年轻男孩儿啊......”孔奶奶嚼着肉含混说。
  孔莎不予理会,低头暗笑。
  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爱情,是年轻人的事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