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61章


却又听见有人进来,是孔莎不认识的佣人,提着一双拖鞋:“汤先生,你走太急,忘记换了。”
  汤武换上拖鞋,解开西装中间那粒纽扣,在她身后坐下。何阿姨不忙放电影,先关门出去。他倾过身,抓着她手臂,放下片子:“明天再看,我明天休息,陪你一起看,这会儿先陪我去吃饭吧。”
  孔莎要起来,他又抚着她脸一吻:“你今天身上方便吗?”
  孔莎没和他去吃饭,她说想喝酒,让他一会儿去酒室叫她。他洗完澡过去,她已经在里边喝了很久。桌上堆满琳琅的瓶子,她把红酒、洋酒、清酒、白酒几种酒混合在一起。喝酒的种类杂了,很容易醉人。
  她酒量本来就不好,已经醉倒在沙发上。白丝睡裙下露出纤瘦笔直的小腿,灯下白得耀眼,浑身像覆着厚厚的白雪,乌发从那雪堆中冉冉滑下去,
  满屋的灯都开着,灯火辉煌。恍惚只是一块玻璃镜里投映出的绰绰影子罢了——脆弱地叫他不忍碰触,只怕触手即碎。他抱起双臂,两眉紧皱。她原来那么抵触他,要靠酒来先将自己麻痹。他在她眼里,和畜生没有分别,他惨淡地笑,这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
  他走过去蹲下身,拂开她头发。她肤色素昔偏白,这一年多,仿佛沾多了水汽似的,倒白得有几分清透起来,像是澄澈的白水晶冻。她莹润地凝在那里,放佛一握即化,是那样温软如水,可是捏在手心,才知是那样滑腻清凉的冷硬,如铁刃。
  他先抱住她上身,将她朝怀里抓紧,再将她整个抱起来,走回主卧。
  孔莎一沾床却醒了,只是眼皮很重,醉得太酩酊,只觉身体在漂浮,脑袋里塞满热胀胀的棉花。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紧紧抓着汤武的袍子:“我不坐轮船,别放我下去。”
  汤武知道她深醉的德性,他待笑不笑,搂住她腰,转身吻了过去,孔莎却轻轻一推:“不准咬我。”
  汤武微笑:“我哪儿有咬人,说醉话也要像话点。”
  孔莎却在他耳朵上一咬:“你才醉了......”
  汤武斜着眼笑:“你看你,醉了就变小狗。”
  孔莎瞠目一笑,又咬上去。
  翌早汤武睡过了头,忽然闻到了蜜饯樱桃的香气,甜甜腻腻。他听到孔莎说话:“快点、快点......”隔得很远,不像在枕边。他打开眼皮,她果然不在。声音是从窗外传进来。青纱低垂,略觉得青莹,仿佛翠峰垂映于无风的湖面。却有一种夏意了。
  汤武起身打开窗,看她在做什么。
  孔莎例来不会宿醉头痛,大早就醒了,换上居家服,往后屋去找多多。她站在嫩青的草地上,扎着马尾,手上抓着飞盘。她朝右甩手,多多正要一头往右扎,她哈哈一笑,却将盘子往左掷出去,多多后腿发力,当即往前飞跑。
  太阳射穿云层,投在汤武身上,眼角被光一晃,微有点刺痒。他侧过头,妆台那里,水晶龙凤剔透生辉,在镜面照出影子,仿佛是照在水上。他有点怔忡。水光灯影的威尼斯,她也曾经对他这样开心地笑过。那是他们最好的一段日子,早已被他亲手撕成碎片,随水而逝。那个时候,倘若他肯罢手,他们不会如此。可惜一切为时已晚。水向东流,永远不复回头。
  孔莎也被太阳晒着,已经出了一头汗,她举起手,挡在额头,向多多招手:“歇一会儿,累死了。”多多跟她到凉亭,白漆橡木桌上,摆有果蔬汁和狗粮。她喝口水,坐在椅子上,弯着腰,一边喂多多,一边挠它脖子。她不经意抬头,正好看到汤武在垂首凝视她,她嘴角抿紧,又立刻低头,浑如无事地抚摸多多。
  她待多多,倒比待他亲近。汤武斜倚墙,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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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情,是知易行难。陪汤武并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孔莎起先每回都要喝酒,后来便麻木惯了,懒得再喝。喝多了也麻烦,半夜老想爬起来上厕所,她又控制不住量,有时候喝多了便想吐。
  这天她酒劲上来,胃里又冒出头一股酸劲儿,横头冲到喉咙口,想吐得厉害。可是汤武正在兴头上,她只得咬紧牙齿,拼命压住那阵恶心,等他完事再去吐。可是等得她头晕眼花、毛孔紧缩,他还没完没了,她终于忍不住,哇一下吐了出来。汤武猛地一惊,低头看见两人身上都吐有秽物,屋里臭气难闻,他当即瞪眼,倒抽一口气,差点想把她掐死。
  到浴室后,两人都抹了大把大把沐浴露,冲了两次澡,搓得皮肤都发红了,可汤武还是嫌有怪味,要去泡澡。
  孔莎吐了之后,反而更昏沉,她裹着浴巾,欹在躺椅上看他弄浴缸。他将泡泡浴液和精油倒下去,花洒冲下去,水声哗哗作响,泡沫像云一样浮起,她头越来越重。汤武把她放下去,她顺势仰头,挨着浴枕,昏昏欲睡。
  她感觉周围的东西都开始失真,渐渐闭上眼,忍不住往下滑,想睡得舒服些。汤武和她并排躺,抓了她一下,她没有知觉到,他只得伸手将她揽着。
  她将头枕在他胸侧,淡淡的蒸汽打湿了脸,泛起两抹不健康的潮红。他不禁低头,吻在她鬓上。她睡得很浅,睁开眼,人却是迷蒙的。浴缸里开着淡蓝的水底灯,电视的声音很低,仿佛还是两年多以前的春天,他休假带她去旅行,她却断断续续发着烧,到了摩纳哥的酒店,床头就是开着这样淡蓝的灯,电视里在放英文版的《东邪西毒》,她模糊地睡一会儿,又模糊地看一会儿......浴缸里很温暖,头脸湿湿的,她以为是汤武在旁边给她做热敷,她心里觉得抱歉,轻轻地说:“你去玩吧,不用管我,睡会儿就好了......”她虽然那样说,可还是安心地靠着,又将脸蛋贴他胸口。
  可是,她很快发现人是泡在水里。她睁开眼一看,感到不对劲。
  汤武低头静静看着她,她和他对上视线。他双目像汽车的远光灯打开,雪亮亮的,照得人眼睛跟盲了一样。她只感觉双目一阵刺痒,视野内一片白。她立刻醒悟过来,回到了现实。原来春天早就结束了,过去也早就结束了。她不知心头怎么那么难过,她侧过身,脸伏着浴枕,肩膀微微颤抖。
  他看不见她脸,但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没说什么,说也无益,她需要独处。他起身去冲掉泡沫,套上浴袍,然后出去将房门关上。
  过道尽头,软风拂着窗帘,微微地颤抖,窗外是金丝楸,枝头上无数的叶子也轻轻地抖了一下。他靠着门,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松一阵紧一阵,在耳边忽左忽右地窜动,刺心一样的痛。
  他们的缘分早就断了,他知道做再多,再想强行让那份断掉的东西愈合,根本徒劳无功。
  她彷如枝头开得正好的繁花,他想留住这绚烂,她却是宁肯吹落北风中,也不肯枝头抱香死,只徒留给他一地残香,更或甚,连残香都留不住。一切皆源于她早已不肯原宥他,不再爱他了。无论他怎样的爱她,也是咫尺天汉,星斗不可摘。她对他已无感情,纵使枕簟生凉,他将她千思百想,她却是流水无情!
  他曾经希望她恨也要记得他,他如今却希望她早晚能忘记他——过去的那个他。因为他知道,她想起过去,只有痛苦。最好的办法,是离开她,今后不再打扰她,渐渐她自然会将他,连同过去,一起遗忘掉。
  然则,那又如何能够做到?她是他食髓知味里的髓,饮鸩止渴里的鸩,迷魂夺魄里的那三魂七魄。明知是迷途,而不知返。若要割舍,比抽筋拔骨还艰难,他对她,注定要执迷不悟下去。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对她,早是心意已决,他是歇不了手的。她的痛苦,既是他造成,就该他去弥补,岂能假手他人,他人又岂敢插手?半年弥补不了,还有再一个半年,还有无数个半年。他不会急于在这半年内,就妄想得到一个结果。 
  他想改过,只是用错方式,忘记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她们的重新修好,是先心后身地逐步接纳。对她,越是急于求成,越是适得其反,逼得太紧,百害而无一利。他知道她喜欢被人礼貌相待的方式,他得先学会戒掉急躁的坏毛病,不再做让她难受的事了。
  接下来,他第一步要做的,是取得她的信任。他太是清楚,她最大的疑虑,是不相信他对她放下了仇恨,不相信他认为周维东是肇事者。当初她为了向他澄清事实,不也做了许多努力吗?这是他该还给她的报。他口说无凭,只有行动可以让她相信。横竖周维东家破人亡那日,一切自然不言而喻。 
  他不会跟她说,因为心知肚明——她对他,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一日捱一日的忍耐,他的任何话,在她都已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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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莎睡得死沉沉,闹铃响了三遍,都没吵醒她。汤武吃了早饭,回房拿手机,她正打开眼皮。
  昨天喝断片,她隐约只记得吐了,又在浴缸哭了,也记不清由头。脑袋有点昏沉,胃里空空,浑身没劲,只是满口干燥得冒烟。早上房间会搁温开水,供他们空腹饮用,大早就晾好,装在保温瓶里。她口渴又不想动,汤武进来,见她盯着水,他倒了杯出来,给她端过去。
  孔莎接过去,靠在床头喝起来。汤武踅回小桌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以后别喝酒,你又不喜欢喝。”
  她这周已经喝得极少,似乎也只喝了昨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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