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60章


孔莎走到花坛边,那里靠着路灯,很明亮,花坛里还开着杜鹃,上面是淡紫的木兰,有点淡淡的清香。她抽出两张纸巾,默默将瓷砖擦干净,给他留了位子,却什么也没说,坐了下去。他也随之坐下。 
  天是阴阴的暗蓝,电灯射树上,叶子发着琥珀的光,像塑料。原本那样青翠,照得呈烧焦的绿色。一切都很纯净,树和天那样分明,哗啦的声响,仿佛在海边。
  汤武转头。一片榕树叶子的影射在孔莎嘴唇上,像一个吻印在上面,还不停地颤动。他想吻她,可是想到昨晚对她的失礼、失态,他生生忍住了。
  他没说话,她也不急着催。刚才他打开大门,她就预备豁出一切,镇镇定定地正面他,等他给她最沉痛的一击。今天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她都可以平常以待,因为便是她输了全部,也还赢得一口气在。
  校舍那边很暗,只看到建筑的轮廓,没有倒塌,看起来却像大型的残骸。门口的传达室没锁上,桌椅板凳很破烂,像一截一截的骨头陈列在那里。
  汤武抬起手腕,八点十二了。他略弓着身,和她处在平行线上,侧头徐徐说:“昨天的行为,很抱歉,错都错了,抱歉也没用,之所以那样失态,一半是因为喝酒,一半是因为太心急......还有我说的那些,有点太突然,我还是重申一次——我的确想跟你重新来过。”
  孔莎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不作声,头上的帕子,像翅膀一样,迎风抖着。汤武看不出她是不是也在发抖,倒看出她满脸不信任。他默然一会儿,忽然又说:“过去我做的事,让你很难相信我现在说的话,但对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的,包括说过想和你结婚,也是真的,我知道你分得清。”
  孔莎蓦地一颤。她想起那时候,住在南湖的清晨,他遗憾地说没有早点遇见她......那时他站在临窗处,暖烘烘的太阳照着人,窗外大丛松柏,将玻璃映得绿了,仿佛像薄荷一样清甜,他在那样的清甜里,轻柔地吻遍她面上每寸肌肤......
  她曾经对他说的所有话,都深信不疑,她曾经看他的时候,眼睛会发出光芒。她这时看他,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像最钝最沉的生铁,又是那样的暗淡,像厚厚的云翳在那里堆积。她的声音也是那样暗而沉:“那我的答复,还是一样,你去告我吧,我等着。”
  汤武却笑:“我图的是你这个人,你进去待着,我的意图落空,盘算下来,是我得不偿失,还有什么意思。”
  他又是什么意思?和他猜来猜去,太累脑袋,孔莎放弃去揣测,疲倦地看着他:“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有个折中的办法,我只想你给我一个公平,我只要你半年时间,本来想说一年,但估计你会嫌太长,三两个月又太短,所以还是半年,我会尽力让你对我改观,半年后,你决定是走是留,我们再见分晓。
  “我当然不会空口许诺,长征的资料,你之前都看过,我会把原件交出来,一半给你,另一半给我爸,半年以后,我爸会将他手头原件给你,你销毁这些资料,我也没办法再威胁你。”
  孔莎本来已疲惫不堪,当即怒火中烧——他还胆敢和她提“公平”二字?他根本不曾想——他做那么多错事,她管谁去要公平?!他仍旧那样,自私自利!可是她不欲争论,她早知道他贼心不死,死性不改,说之无益。
  汤武也不见得如外表那般镇定,他从来那么骄傲自尊,这在他,已是最低三下四的态度。因为是对着她说,他没有觉得半分受辱。他知道她是如何看他的,她一定认为他傲慢又自私,那种眼神,他由小见惯。
  况尔,横竖他在她眼底已是坏得没底,她怕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她用这种眼神看他,倒是客气了。他便露出那富而不骄、贵而不舒的微微一笑,有的放矢说下去:“我以前为了要和一个人重新来过,做过很多不理智的事,我德性不太好,有人要是让我觉得不甘心,我都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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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莎锁上大门,吹着风,头痛身重,半步都挪不动。她背靠铁门,听司机将车开走。
  她快步走向房子,头上的帕子她已丢还给汤武,风又吹乱头发,她烦躁地往后一扫,突觉脸上一刺。她抬起手,月光淡薄,依稀看见右食指的指甲竟断了,上面淡淡的一点湿润,想必是把脸划破沾的血迹。她怔了怔,慢慢攥紧手。
  刚才汤武说出那话,她一下失了方寸,右手将破瓷砖抠得死死的,连指甲抓断了也不晓得。在车上又在发呆,也没注意到。
  客厅灯忘了关,突然的明亮令人眼花。她丢下包,坐在沙发上。眼前忽然有什么坠落,她忙忙抬头,电灯下,无数飞蛾扑闪,间或便有一只掉下来,淡青纤细,在茶几上没动了。不知是被烫死的,还是被摔死的。
  她想起前天在台北,出门晨跑时,经过紫藤花架,见到蜘蛛网上粘着一只瘦小的青蛾子。她想救那只蛾子,可是没想粘得太紧,提起蛾子时,却将翅膀扯断了。结果,她根本没救成蛾子......
  她心口一阵抽搐——汤武是那张网,她就是网上的蛾子。
  她早就离开了他,可是这一年半,她没有一天,没有一刻,能真的摆脱他。
  她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他一直在找她。他父亲说过他认定开车的人是周维东,她并不怀疑,可是她始终不放心,她不觉得他完全相信她。她总是忘不了他做过的事,她担心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她。
  他找到她,会是怎样,她却从不敢去想,只要稍稍一想,她就觉得仿佛已经被他扼着喉咙。她对他最深的痛和恨,像癌一样埋在身体里,它不受控制,在血液和器官里扩散,她无声无息地和它抗争,最后只剩彻骨的一种疲倦。
  她像疲倦的旅人,找不到栖落的地方,只能在途中一直走,有什么一直在鞭挞她,她也必须得一直走。她走得嗓子冒烟,气若游丝,也不可以停下来,她走得双腿断掉,也不可以停下,她走得身体腐烂了,也还是要做行尸走肉,不可以停下。
  这一年半,她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她在看似安定的日子里,过着提心吊胆又疲倦不堪的生活。她不敢和过去的人联络,不敢和新识的人亲密,她的精神一直紧紧绷着,随时准备逃离的状态。
  她偶尔会梦到他,他睁着一双眼睛,血红似火,一直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好像想把眼珠钉进她体内,再从体内将她焚烧成灰烬。
  再这样下去,他还没找到她,她便已然要崩溃了。
  她对他,除了恐惧和厌憎,什么都不剩了。要陪他半年,她想起来有点作呕。可是,也就一百八十天罢了,只要她硬着头皮,把自己当做死人,也不是不可以过下来。反正她相当于早就死过了。
  她和汤武的关系,永远是一条走不出的死胡同,只要和他彻底结束就好了。像他这类自小养尊处优过来的人,本来就有那样一种脾气——看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都要据为己有,腻了就随手捐弃。不让他遂心,后患无穷,称了他的心,就此两清。至少他是言而有信,况这事有他父亲坐镇,谅他耍不出什么幺蛾子。暂且学做韩信,受他胯.下之辱又如何,古语有云:“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她再也不想东躲西藏,她只想过正常的日子,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孔莎再度坐在那张沙发上,已经是五月初,是夏天了。窗外的玉兰凋尽,槐花发出阵阵清香,都是那样白的一种颜色,院子从春天白到夏天。她已经辞掉工作,从台北搬了回来。
  这件事,孔莎料想是瞒不过奶奶的,便和盘托出。孔奶奶自然心存异议,她宁肯背井离乡,也不愿孔莎去做违心的事。她央求过汤震。奈何汤武由小任性惯了,越是打压得紧,越是倔强得厉害,这回又固执非常,连汤震也拗不过那位逆子。再者,汤武老放不下孔莎,汤震心里也存着一块疙瘩,两人能借此早断早死早超生,倒也不失好事,故而有意不去干涉。
  孔奶奶终归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法子阻止,总不成要孔莎一辈子葬送在监狱,遂只得由着她性儿去。
  ☆、第 40 章
  孔莎下午到的南湖,给汤武打过电话。他是晚上九点的飞机到M市,回家是十一点,便叫她不用等他,困了就先睡。
  孔莎略略收拾了房间,就已经是七点了。
  江阿姨这天特别开心,做了满桌拿手菜,四大菜系皆备。孔莎原本没有胃口,可是吃了几口甲鱼粥,那粥里有浓浓的药草味,还有清甜的杨梅味,很开胃,便多吃了两碗。吃得太撑,饭后和多多去林荫道散了两圈。
  初夏还是很凉,这边植被蓊郁,傍晚下过一场雨,空气更觉新鲜,满树满花皆在滴水,教人感到沁凉舒适。孔莎进屋,已经双手冰凉。洗了澡便暖和起来,她睡不着,走到地下室去看电影。
  何阿姨替她开投影机,她在一堆碟子里随意翻了翻,正在想是看《一代宗师》还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楼梯那里却传来皮鞋声。汤武提前回来,她电话搁在房间,没人接,便直接寻过来。
  孔莎听他一步步走近,心一点一点跟着跳。她不想看他脸,却注意到他的鞋。记得他平常进屋,都会换拖鞋,也不知今天怎么没换,是家里改了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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