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76章


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所以要来送他。
  雨细细的,像一片透明的细彩带,纷纷坠下。彩带是节日里的东西,喜庆的。离别,却是惆怅的。 
  说不出的一阵惆怅。 
  她送走的,不仅是一个周维东,还是她最青春无畏的一段时光。
  孔莎静静地低头,看着周维东刚才打过的伞,柄上犹有余温。惆怅中,又泛起一缕酸涩的怀念。 
  她也和别人一样,知道周维东精明能干,她更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他,爱煮粥煲汤,生病会给她洗衣服,烦恼的时候习惯蹙着眉抽烟,总喜欢将礼物藏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她怀念的只是过去的周维东,她可以大声喊他东东时的周维东,时间带走了她的东东,连她也带走了。她已经彻底地无可怀念。
  又有车子过去,又留下一条狭长的水痕。孔莎将多余的伞给了小顾,撑伞在湖边站了会儿。
  下雨的午后十分寂静,长长的湖滨大道,像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回廊,雨滴打在伞上,嗒嗒的,仿佛是人踏出的脚步声,孤清又吵嚷,一步一步,在人世匆匆地走,谁也不肯停留。
  孔莎转过身,准备回别墅。却见汤武撑着伞,在那里候着,笑得有一种节日的喜庆:“反正今天计划又推了,家里呆着无聊,要不要去市区看电影?”
  ☆、第 47 章(尾声)
  47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周维东下车时,雨停了。
  他回到房间,走到浴室。镜子里面自己肿着眼皮,眼圈通红,显得睡眠不足。他埋下头,摊开掌,接把冷水,使劲在脸上拍了拍。
  头开始隐隐作痛。他走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枪。
  他从来都懂得量力而行,此趟来瑞士,他既然是抱着必死之心,自然是有备而来。
  汤家因汤武幼时被人绑票过,一直极其注重安保,汤武的警觉,是由小就培养起来的,想动此人,也非一蹴而就。因而除了枪支,他还跟瞿聪买了五个人。
  他来之前,那五人便已开始行动,一人为组长,两人负责监视汤武的住宅,两人负责替他准备车和枪。他下飞机,就和他们通过气,知道汤武跟有保镖,因而前去会面,便没有携枪。 
  此番一入虎穴,他更加清楚,汤武的住宅固若金汤,他根本攻不破,只能从外下手。人在外,遇到的变数太多,行事亦灵活得多,他没有具体的办法,唯有“见机行事”四个要旨。
  他顺势坐在床边。手机在震动,他看一眼,是妈妈打来的。
  别人倒好,可是一想到妈妈,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热,眼眶也湿了。
  小时候上学,他被人欺负得再惨,都能忍着不哭,一个拳一个脚,加倍奉还给他们,明知寡不敌众,他也不退缩。回回生事,他们被老师逮到德育处训话,那些人都哭得跟孙子一样,他却总是满脸不在乎,死不认错,哪怕主任指着他鼻子大骂,他也不吭一声。每次,只有见到妈妈的时候,他才控制不住眼泪,扑她身上大哭特哭,委屈得说不出话。
  四年级那年冬天,他和妈妈去法院办完手续,从殡仪馆认领回庄孝勇骨灰的时候,他就没有再跟妈妈哭过了。
  他透窗望出去,蒙特勒的天是一片阴霾。似那年冬日的天色。 
  那年冬天,天色比这时更阴沉些。他们坐在大巴上,殡仪馆外是贫瘠的荒地,赭黄的泥土,细蕤蕤又干瘪瘪的灰褐芦苇须,堰塘上飘满铁红浮萍,灰霾霾的天空下,红得那样丰盈,他看着远处军用飞机场的铁丝网,心一下好像飞到了很高的地方,人一下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丧礼结束后,他再也不调皮,再也不惹是生非,他认真念每一门功课。他每天早起,帮妈妈将面粉袋搬到厨房,放学就待在小铺子里,飞快写完功课。每次写完后,他就替妈妈抱着皮包,放在自行车上,安安静静看她去菜市场。买菜做晚饭的间隙,都是他帮妈妈照管生意,他细心地称重量,帮客人取塑料袋,理顺一张一张纸钞。
  童年的空气,总是溢满蛋糕奶油甜腻的香,他们的日子却是过得沉而涩,像中式糕点用来发酵的那团酵母。
  酒店临街,开着窗有些吵闹。外面有人大着嗓门聊什么,发音总像呵痒似的法语,听不清楚。可是头痛的时候,任何响声,落进耳朵,都令人觉得烦和疼,仿佛疼痛在浸染蔓延,像无数的麻绳似的,直兜兜地网来,网上又挂着倒刺,教人觉得不适。
  他倒在床上。
  很久不会去想过去的事。近来总是想太多,仿佛怕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想。
  他又想起孔莎,指尖仿佛还有一点温暖。他笑了。 
  也不知月老与她有何仇怨,令她遇人不淑。
  她挑男人总没眼光,他自然不消说了,汤武比他更不如。
  汤武一死,对她也是好事。他希望她以后可以遇见更好的。 
  他最后才想到周庄同和邓雨晴。今天九月一号,是同同开学的日子。同同年底就满八岁,越长越像自己,喜欢吃甜腻的奶油,仗着奶奶和妈妈溺爱,在家总是一副占山为王,无法无天的样子,可是见了自己,就像只没爪子的猫,乖乖窝在一旁不敢擅动。
  至于邓雨晴,她会是个好妈妈,她亦会善待他的妈妈。
  再也没有了。人世所有的眷恋,都似一缕烟,被风吹散。  
  善恶一念,生死一线。他甚都不去想,只抱定了“玉石俱焚”这一宗旨。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同伙小声说话:“他们出门了,往市区方向走。”
  酒店就在市区中心,呵,见机行事,“机”不就来了么。周维东冷哼一声,当即坐起来。
  ——————
  —————— 
  孔莎因为刚吃了午饭,想活动一下,看天气虽阴,但不像要下雨,便是和汤武骑脚踏车去影院。他们早上也是这样去吃的饭。 
  小郑先将车子开到城中心。小顾和老刘随行,骑上脚踏车,在他们身后十米远的地方跟着。 
  他们先沿着湖滨道骑行。 
  雨后人少,走那里很通畅。树叶上还挂着雨水,微风一吹,不时掉下一滴,嗒嗒打在身上,浸得人脖子痒。初秋本来还有些热,湖面吹过一阵阵湿润的空气,倒是凉凉爽爽。
  水阔山远,孔莎的紧张渐渐松弛。偶尔抬头,发现远处高空飘起一条橙黄、砖红。孔莎眯着眼睛细看,不知是什么,稍岔神,车子却一歪,差点撞着栏杆。幸好汤武一直在她旁边,替她抓着车把。他笑了一声:“那边在玩跳伞,这边你是准备下湖玩冲浪吗?”
  原来飘的是降落伞。他们明天的安排,便是去山地跳伞。汤武持有跳伞C照,往年多是夏天来这边跳,装备留在别墅,这次他是带她一起跳,钟管家也已提前和俱乐部做了预约。孔莎对这倒是有点兴致,也没搭理他,又看一眼,重新坐稳,继续往前骑。
  镇子本就不大,别墅距城中心也并不远,骑过去花不了半个钟头。从一家酒店左转,过了一片零星的民宅和集市,穿过去便是大街。
  街左右满是餐馆,午后休息时段,喝咖啡的不少,倒是比湖边热闹。
  电影院在街对面,孔莎和汤武推着车,绕过花坛,径走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便在此时,老刘和小顾身后,蓦地冒出四人,将二人围住。与此同时,街对面冲来一辆汽车,朝着汤武他们,直直开过去。两人吓了一跳,同时丢下脚踏车,往后急退。那辆汽车猛地一煞,又往后倒退,再次朝他们开去。分明是冲他们来的。
  汤武蘧然大惊,扑过去揽住孔莎,急切地往旁快退。车子就擦着裤腿而过,惊险万分。可是刚站稳步子,还没喘一口气,两人忽然都呆住了。 
  对面站着一个特别高的亚洲人,正是周维东。他举着手臂,对准他们这方,手上黑黑的一团——是手.枪!
  有人也看见了枪,忽然尖叫了一声,霎时之间,就像炸弹爆裂,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店铺砰砰关上门,街面上的近的、远的人,都一脸惶恐,急忙拔腿飞跑。 
  周维东听到一片齐刷刷的尖叫,耳朵内只觉嗡嗡作响,仿佛微波炉坏掉时,发出的怪异噪音。他忽然怪笑两声。他眉眼本来很英气,脸部线条硬朗,可是这样一笑,显得特别瘆人。
  孔莎知道周维东要做什么,顿觉浑身冰冷。她本想劝两句,可是见此情状,突然控制不住战栗——这人已然发疯,什么话都听不进了。
  亡命之徒,谁遇上了,都在劫难逃了。肉身敌不过子弹,这是真实原始的杀戮,人已不为人类,已然为兽类。
  人与兽,是无法讲道理的。她生生地将话都咽了下去。 
  生命不设防。一个人由生变死,原来往往来得这么突然。只有短短数秒时间,人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考虑和应对。 
  周维东又盯着孔莎,声音含混而响亮,像兽类的咆哮:“走!”
  孔莎却没有走,她和汤武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她知道他今天必定是要汤武的命,生死一刹,她只剩本能的不舍得,只有一个念头:“他不可死!”
  间不容发,脑子空白,没有别的想法!孔莎咬紧牙齿,抓着汤武手臂,不肯走一步。危急关头,她只剩本能,她只能顺从本能,什么都不管了!她紧紧攥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红着眼睛,脸上透着凌厉的死意。
  汤武忽然明白了,可是生死当头,什么都不能多想,他只懵了一两秒,便见周维东死气沉沉地笑,眼睛瞟向远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