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75章


  这日,三位水手亦在别墅内。大门内侧,四位身强力壮的大汉环伺,院子前,亦有三人严阵戒备。 
  汤武在客厅等候,周维东入来,他便起身,翩翩走了几步,伸出手,一派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微笑:“周董一路舟车劳顿,午饭吃好了吗?” 
  周维东便是再憔悴落魄,礼仪风度亦不抛,利落地伸出手,笑容沉稳自信:“我这几日食不知味,何谈吃好与吃坏,汤总又何必明知故问。” 
  周维东略偏转脸,一眼就见到孔莎。她坐在不远处喝茶,靠走廊的落地窗,圆桌上铺着淡青的碎花棉桌布。长颈花瓶里插着束鹤望兰,明亮的橙黄,开在她脸侧。他眼底亦闪过一丝明亮,脸上浮着一层淡笑,轻轻地点头,算是道谢。
  仇敌相见,明里并未分外眼红,暗里却是波涛汹涌。周维东初进来,倒是能镇定自持,一待入座,觉得双腿都是一阵酸软。 
  跨过欧洲最高大的山脉——阿尔卑斯山,跨过世界最高大的山脉——珠穆朗玛山,就在北半球的另一端,等待他的,是残酷现实。
  十家银行,四家机构,合计五十七亿起价的债务;六家关联公司,两千五百二十八名正式员工的前途,都还悬而未决。
  他此刻便如同是站在阿尔卑斯、珠穆朗玛边缘,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开口求自己所厌恨的对手,是人生至辱至难。 
  周维东忍气吞声:“华宙和我现在的处境,汤总是最清楚不过了,我此来,是想和你谈谈白潭区的地皮,还有那些债务......”
  汤武展眉笑,却说起不相干的话:“周董上次来瑞士,大概是六年前了,欧洲这些城市变化都不大,你理应还认得路线,现在葡萄丰收,趁着还有两天时间,不防去看看......听说你划船技术不错,白天湖上有巡逻的救生员,要想跳湖,租只皮艇,趁晚上行事,成功几率比较大。”
  周维东愤懑冷笑,话锋往回一转:“一定要这么绝,只有三天,没有余地?” 
  汤武眉峰稍敛,眼底一股寒意直射而出:“那就叫绝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多不少,我只给三天?”
  “......” 
  “你倒还真有福气,以前出车祸,有女朋友给你扛,现在赵荣云的事爆出来,又有助理做替死鬼,”汤武顿了顿,“不过,很多事,是纸包不住火,杨骏帆能顶下来的,是他进入公司后的事,他进入公司前,你做的亏心事,还有谁能为你背?”
  周维东心口一紧,笑容冷漠轻飘:“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汤武笑:“比如黄守恒在职时,你在深圳的那些项目?这给华宙的打击,比赵荣云的案子小,但是性质更严重......公司倒了,你不就破个产,身无分文,照样逍遥自在,如果黄守恒的事抖出来,是什么后果?”
  黄守恒乃是前日落网的又一官员,与赵荣云乃一条船上的蚱蜢。其人军籍出身,性质与赵荣云一致,皆是事涉贪腐。然而影响较赵案更大,牵连更广。
  华宙扩张是靠赵荣云,发家便是靠的黄守恒。
  这是周维东死穴。是汤武预留的第二个致命打击。 
  周维东只觉脊椎抽紧,一阵连骨似的惊恐顺着背部爬上脑门。脑中一片抽搐般的阵痛,他不由取出烟盒,咬住一支烟。可是没有带打火机。汤武起身,向小顾点个头,走到墙边推开窗。小顾攥着打火机,上前替周维东点燃。
  汤武不喜烟味,仍旧站在窗边:“黄守恒这人最大的特点,你也清楚,就是疑神疑鬼,你们背地不是老爱叫他黄曹操吗......和你们做的那些交易,他都暗中做了记录,交老婆存了底,以备哪天不时之需......
  “而你的那份资料,在我这边,休假前我都安排好了,昨天已经有人将资料交给纪委办公室,需要三天时间审核,三天后,银行会找你,纪委也会找你。 
  “我帮你算过了,刑期至少是十年,这是你罪有应得,八年前你就该去坐牢,享受这么久的自由,便宜你了,你享也享够了,十年后出来,还是一条好汉。” 
  周维东连烟都抽不下去,立即在烟灰缸中揿灭。他侧目看着鹤望兰,隐约看见一只鹰立在悬崖上,打开双翅,振翮扇了两下,腾空而跃,呈一条流线滑出去。可是一阵狂飙大作,猛地将鹰撞在岩石上,沿着深邃黝黑的崖底重重坠落。
  他忽觉身上阵阵摔痛,仿佛那只鹰便是他,霎时之间,他听见一种怪异的声音——二百零六块骨骼、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一齐碎裂的声音。“咯嚓、咯嚓”,生命就这样飞快断裂,鹰连闭眼的力气也没有,就那样不瞑目地死去。 
  毛头小子掌管公司实权后,勤恳耕耘,将一家默默无闻的房企从低拔到高,不到十年,便在港交所主板挂牌上市。 
  二十一世纪初,那场迄今仍令人惊惶万状的全球金融风暴,吹垮了多少人的财富梦,多少曾经红红火火的房企,前仆后继地倒下。而在整个地产大萧条时代,他带领的企业,却逆市上行,挤下那些房企内不可一世的龙头豹头,创下逾百亿的年销售额,令华宙由此扬名立万。
  时至今日,公司已覆盖二十六座城市,拥有五十七个战绩彪彪的开发项目。
  一切,皆是他含辛茹苦挣来。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前呼后拥的风光太令人留恋,壮志未酬的夙愿太令人执迷,牢狱之灾太令人恐惧。 
  一路不眠不休,担惊受怕,终究是比预设更残酷的结果。公司和自由,他在同时都失去了。绝望像雪崩一样逼将而来。 
  周维东忽然梗着脖子,放声大笑,抬起右手,朝着汤武,用力指了指。他手指不停抖动,人已经是气急了:“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公司,凭你这种坐享其成的废物,也配践踏?!你要给你妈她们报仇,有本事直接开车把我撞死,靠着家里关系,为所欲为,把人整得倾家荡产,算什么本事?你这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孬种!”
  热血在脑中奔涌,他已无理智,话音甫落,突然纵身而起,举起手臂,便要往汤武抡。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人影一晃,小袁横在汤武跟前,硬替他挡下拳头。
  小郑和小顾又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朝周维东肩膀抓。二人身形魁梧,格斗术厉害。可没想到,他们还没挨着周维东,却被他又推又踢,三两下放倒。
  周维东冲过去,又一个拳头砸在小袁身上。这一拳太重,孔莎坐远处,都听到闷响声。小袁连挨两下,也撑持不住,“咚”地栽在地上。
  汤武脸色凝重,周维东更是咬紧牙,不歇气地挥出拳头。汤武眼疾手快,往右侧一闪,灵巧避开。 
  这一时,老刘见状,已飞奔周维东身前,举起右臂,径朝他锤去。
  周维东绷着脸,抬起手臂挡了一下。可老刘那一拳却没有实打下去,只是虚晃一下,便猛地抬右腿,照着周维东肚子就是一踢。
  周维东不备,“砰”地撞在沙发上,又“咚”地跌坐地面,大口喘气。屋里人亦是一阵喘息。
  不过眨眼,周维东便捂着肚子站了起来,仍是直勾勾瞪着汤武,眼神阴鸷,样子比刚才还凶狠,似要将其千刀万剐。他寒恻恻地冷笑:“汤总,出门记得看风水。”  
  孔莎在不远处看他们,静声喝完半杯茶,听他们刀来剑往。没有人发觉她的手一直在抖。方才一幕,分明是两年前的轮回——她在汤武家中,血淋淋地与他撕破脸。如今的周维东,正是当时的她。
  那些过去都蒙了尘,作了古,以为是安然无恙了。可是拂拭干净了,露出的,依然还是新鲜如初的痛楚。孔莎的脸色便是一白。好在,业已习惯了这种痛,可以若无其事地任它发作。 
  这时周维东却已面向她,他只有看她时,还有点人样,还似入门时那般笑:“莎莎,想请你送我去街上打车,顺便聊几句。”
  汤武不肯,孔莎却不理会他。因外面在下阵雨,她叫小顾取了两把伞,和周维东出去。老刘和小顾,紧随其后。
  穿过前院,草坪,走在湖滨大道上。湖边的雨意格外幽凉,周维东的眼底也是一阵凉意,走到街面上了,他才开口和她说话:“莎莎,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过去现在,只有你一直待我这么好。” 
  孔莎直面他,他眼窝深陷,脸上是片死灰。他曾经是多么熟悉的故人,她曾闭眼都能准确摸到他右眉梢那点褐色的小痣,她骇然发现似乎已不认识他。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告诉你地址,是孟阿姨的请求,并不是因为你,对你好的,也不是我,孟阿姨之所以找我,是邓雨晴想的法子。”
  周维东固执地笑,脸看起来很僵硬,只是喃喃说了句:“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别离汤武太近。”
  他的样子,简直生无所恋。孔莎是最能体会的。她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阵拔凉拔凉,她待要说话,他突然抬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抚。伞挡着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手好凉,像从前雾蒙蒙的冬天早上,他到家找她,她还在睡,他笑呵呵拿手冰她。出租车来了。他垂下手,拉开车门,说了句“保重”,便将伞还给她,头也不抬地钻进车中。 
  车子走远了,地面是湿漉漉的水痕。孔莎呆呆的。 
  她想起了,车祸那天是下着雨,出狱那天亦是。此刻,离别之时,竟然又是雨。 
  这恐怕是和他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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