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第4章


至于敬不敬军礼就不好说了,旧日本军礼已经很难被世人见到了,尽
管目前还有40万当年的侵华日本军人依然活到了今天。
    金井老头儿作为日本关东军老兵曾在中国东北多年,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中国人,而我
是经过和他讲话才确定他是侵华鬼子兵的。自从他知道我是中国人后,就天天给我们店来电
话订饭了。而且,这个侵华老兵还天天主动和我说话。开始阶段,我们之间的谈话是“管丈
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搭拉话”,慢慢地就转入了实质性的话题。到后来,我们之间发展
到还没相见已经有许多思想要等待交流了。互相敬军礼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
    金井有一次和我聊天时说他崇拜中国军人,并崇拜了整整半个世纪之久。我问金井:
“理由是什么?”他对我说:“我们旧日本军关东军司令叫东条英机。1945年9月11日他
自杀时不敢双手握住军刀扎入自己的腹腔,而用小手枪照自己并不要害的地方开了一枪,没
有自杀成。光让别人当武士,但自己不当武士。我一直记着东条英机的训话:国民,要像武
士那样为了天皇尽忠赴死。武士道和武士文化是全体国民的价值标准和行动规范。‘武运长
久’就是皇运和国运长久的保障,可他自己食言了。”金井接着说:“战争对于每个军人来
说,都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多少旧日本军人遵照最高指挥官的命令,效忠天皇,双手握住军
刀扎进自己的腹部,他们真傻呀。”金井为他们表现出一脸的遗憾和惋惜。
    金井老头儿认为中国军人才是真正的武士。我对他的“奉承”付之一笑。我说:“我们
中国的东北军不是遵照蒋委员长的指示败退关里,拱手让出东北三省了吗?我们中国的大小
汪精卫还少吗?”
    我说,“武士”这个词不能像评论中国菜那样,样样都说好吃。奉承菜可以,奉承人可
不成。“武士”一词按日本人的习惯有“英雄”的含义,这顶帽子不好给全体中国军人戴
上。如果中国军人都是武士的话,中国的大部分土地怎么让你们日本军队占领了14年之久
呢?
    金井听了我的话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半晌,他说:“你只是个毛头孩子而已。”
    自从他惊讶地知道我也是中国陆军的退役军人后,就常常立正站好,规规矩矩地给我敬
一个军礼。我们都没穿军装,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我马上以在中国陆军服役7年
养成的习惯立正站好,还了一个军礼。他庄重我不能不庄重,我们同是退役军人呀。
    有一次他跟我详细描述林中打猎的情景。只见他双手模拟端着三八枪,移动着步子追踪
跑动中的黑熊;然后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的同时,嘴里“叭”的一声。“倒下了”。他告诉
我。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浑身一震。我问他:“向中国人射击时是不是也这样?”他
急忙摆摆手,低下头说:“别说了,那是罪恶。”
    稍停,我对金井说:“我年年‘8・15’那天都去靖国神社,看当年的日本兵穿上当年
的军服在靖国神社内参拜,后天是‘8・15’,咱们俩一起去靖国神社呀。你如果同意,我
今天就去向老板请假。”
    金井说:“确切地说,我只去过一次靖国神社,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1937年部队去
中国前,我们是在横滨上的船。当时,我们长野大队集体去过靖国神社参拜、宣誓。记得从
那里出来,我们浑身都是劲,更紧地握住了军刀和三八枪,我们要去保卫我们日本国的海外
领土―――满洲国。我们恨不能立刻开到中国前线去,我们恨不能立刻变成靖国神社墙上的
壁画和石雕。”
    金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是阳光炙热的夏天,气温高达38
℃。
    金井回忆说:“我1953年从苏联回国,船还是在横滨港靠的岸。当年和我们一起出国
的长野县的战友们几乎没有几个人了。从苏联纳霍德卡军港坐船,穿过津轻海峡,途经函
馆、仙台,我在船上一看,全是俘虏营新组合的队伍:有北海道的兵,有四国的兵,也有本
州和九州的兵。在横滨港欢迎我们的人群和欢送我们的人群场面不一样,来的几乎全是亲
友,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几周。没有鲜花,没有呼喊,没有歌声,没有一片片闪亮的头盔和
枪刺,没有军乐队,没有挥动的旗帜,也没有欢声笑语。我们的军服也由新到旧、缝了又
缝。迎接者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里寻找,找到了亲属的人,就大声喊叫起来。多少母亲眼里
含着泪水在归国大队中找寻自己的儿子,多少妇女拉着孩子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丈夫,多少
女人想找到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多少女人在寻找自己热恋过的男人。可是多数人没能回来
呀,他们永远留在异国他乡了。
    “靖国神社,它留下了我的青春,我的希望,留下了我为日本流的满腔热血。我再不希
望走近它一步,因为我从不幻想在那儿能找回我失去的一切。想起过去,我就感到悲伤。
    “我可以陪你去日本的任何地方,我为你当向导,我和你在一起时感到年轻。我爱回味
中国的异国风情,我虽去过中国,却头一次真正认识了中国人。我们去海边、去登山,你拉
我这个老头子一把,我都感到由衷的感谢,我曾追杀过你的父老哇……
    “但我不能答应去靖国神社,靖国神社是我青春的祭场。我们长野大队一多半的灵魂都
在那里呀,他们确实变成了武士。他们没错,我也没错,我们是为国家去打仗,不是为了自
己!”
    金井向我瞪起了眼睛,我这个人有个“从不对牛弹琴”的习惯,因此我没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两天之后我又遇到金井,问他。
 
 
 
 
    “今天是‘8・15’日本战败50周年。”他和我聊天从来没有过“终战”这个歪词。
    老鬼子金井曾是关东军,后被苏联红军捉到西伯利亚,在俘虏营服了8年苦役。他说:
“在苏联饥饿难忍的时候就挖草根吃,嚼着嚼着就落泪了,不吃不知道草根的滋味儿呀!杨
靖宇将军、马占山的士兵胃里都是树皮呀。”金井告诉我:“当时我们强制配给中国东北人
民的粮食叫‘共和面’,里面还有锯末呢。这种‘粮食’连我们的军马都不吃。
    “1944年,部队在哈尔滨南大岗驻防。一个中国老太太拨开我们日本军马的马粪,从
里面拾出豆子来。我看了上前一脚就把她给踢翻了。我说:滚蛋!你他妈的不是人呀,吃马
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拾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我说:你他妈的再哭,我就在这儿刺死你。我
舞着枪刺在她眼前吼着,可老太太不走,她舍不得那些粮食。为此,老太太跪在地上一个劲
儿地给我磕头说:‘皇军!皇军!’
    “在苏联俘虏营饥饿难忍时,我嚼着草根,就想到这个中国老太太,我好后悔呀……”
    金井转身打开保险柜,小心取出一幅照片。他戴上老花镜给我讲解:“这是你们中国东
北抗日联军司令杨靖宇将军的遗照。你是第一次看见杨将军的照片?我也只见过杨将军一
次,而且近在咫尺,那就是杨将军的人头。
    “那时,关东军司令部感到杨将军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巨大的威胁,于是命令:把杨将
军的头颅砍下来示众,告诉中国人:抗日的话,这就是下场!”
    金井仔细看着照片说:“我开始不喜欢他,他毕竟是我们关东军的敌人。他所领导的抗
日联军一直坚决抵抗,我们连队的许多军人都在他们的抵抗中阵亡了。你当过军人,你应该
理解我的心情。当看到自己的朋友被打死,是一定要报复的。可我一直在想,那时杨将军如
果投降了,可以去新京做官,那时,中国已经没有了;新京就是满洲国的首都。中国的正规
军都撤了,关东军一共有70万部队,日本是决心占领这片土地的,我不明白杨将军抵抗意
义何在?不理解他的同时,我却佩服他。他的军队一共三千人,没有重武器,没有任何援
助,他却没有后退一步。到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的想法全变了,我感到杨靖宇是个伟大的
人物。一个到外国去征战的军士,表现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暂的英勇;而一个为保卫自己祖国
而战的勇士,才具有永恒的意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张照片我
保存了55年啊。”
    我看着杨将军的照片想了许多。我在日本留学期间一直交党费。“为什么呢?”许多留
学生这样问我。今天老鬼子拿出的照片不就是答案吗:半个世纪前中国共产党人在外国侵略
者面前高举起红旗,宁死不投降;今天中国人民的敌人,就是贫困。我们中国的广大农村,
还有几千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难道中国共产党人忘记了吃树皮、吃棉花在冰天雪地里苦
斗的抗日联军了吗?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先民众的苦而苦、后民众的乐而乐的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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