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第6章


再后来不久,我和一批战伤者一
起回国了。
    半天,我问他:“那中国老头儿喊什么呢?”
    “‘瓶(拼)了吧,瓶(拼)了吧!’我去过中国,我只记住这一句中文,我永远忘不
了这句话。那是在愤怒和绝望之中,我们人类由于被残杀而发出的最后的呻吟,是一个长者
面对死亡而向他的村落发出的最后命令。”
    他始终看着窗外,但夜晚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可是铃木还在努力地看着。他的背深深
地驼下去,青筋毕露的右手放在膝上。他坐在那儿像一尊泥塑。
    万籁俱寂,我能听到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热闹的东京好像已经死了。我仔细寻找那撕
心裂肺的嘈杂,我想闻到血腥,我想重新回味那来自人间地狱的一切。但东京的夜晚静悄
悄,东京的夜晚像东京人,他们在本能地掩饰过去。
    “人间地狱”本是人类社会所制造出来的宗教恐怖概念。自从有了日本兵,我们中国的
土地上四处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今天,我面前的独臂老鬼子又一次重新揭开了这历
史的一幕。半个世纪前,他们就是人间的恶魔呀!天气并不冷,但我却浑身哆嗦。我知道我
的脸色是铁青的,我捏紧拳头,不知是怎么走出的那个办公室。
    他为什么要向我讲述这些惨烈的人生经历呢?是不是只告诉过我这个中国留学生?如果
他的胳膊没有被中国农民砍掉,他会向我讲述这一切吗?半个世纪前这非人道的故事是必须
要向谁倾诉的吗?
    那个星期是我送外卖出错最多的日子。悲愤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有时我一边开
摩托,一边大哭起来。就在东京的大街上,在无数人困惑的目光中,我这个男人忍不下去
呀,我不断用脏手使劲抹去我眼中涌出的泪水。我为同胞们感到悲哀,我为中国人的悲惨遭
遇而感到难过。我们中国人是牛还是马?任你们杀!我们一个堂堂大国就是因为不团结、不
强大呀!
    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有一天,老鬼子铃木突然抬起头,直视我的目光。他那混浊的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和戒
备。他说:“我看你像个记者,因为你跟我聊天时总在你的工作服上记着什么。”我说?我
并没问你什么,全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再说,全世界您见过我这样邋遢的记者吗?穿一身破
白工作服,骑一辆破摩托,咱是打工的穷留学生而已,何来记者?”
    最后一次给他送饭,我把饭菜的包装拆去,整齐地放好。再把衣冠不整的他收拾一下,
把衣服扣子系上,把裤子给他提一提,他现在是残疾人。战争的风云已经飘过去了,需要站
在高一点的地方,才能看见它黑压压的外貌。
    我要走了,和他告别,告诉他我的续任是个日本高中学生,请他多关照。请他自己也多
保重,健康比钱还重要,能休息就别工作了……
    他显出无限的伤感,告诉我:“你要走啦,你走了,我就不订你们店的饭了,不好吃,
不好吃。如果你还在东京,请你一定来看我,一定来呀。……中国人好,中国青年好。我正
在联系进口中国的大豆,第一批货最近就要到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想去山西的那个村
子去看看。过去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我要为死者的灵魂祈祷安宁,也让自己的心灵得到
安宁。你陪我一起去好吗?”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抓着我,仿佛怕我跑掉了。
    他终于直视我,让我感到他的忏悔是真诚的。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混浊的老泪,右眼应该
说有角膜云翳。我始终认为战争的罪犯不应该是他,也始终认为人类应该尽可能地避免战
争。因为战争的行为是普通人之间的厮杀,而发动战争的人倒坐在一边看着,而且这些人还
在梦想着复活日本军国主义。
    独臂老人,你的右臂半个世纪前留在中国山西省的土地上了,因为战争发动者的罪恶。
你常常告诉我,那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既然你还活着,并且有所忏悔,所以我希望你健
康地活下去,并把你的故事也能讲给日本青年们听听。毕竟,你已经走到历史博物馆的门口
了,再上两个台阶,敲不敲门,那扇门都会自动打开了……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四、你爹是
八路
    老鬼子山田已经病入膏肓了。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一句话要喘上三喘。我最后一次
看见他是在离我打工的饭店不远的街上。他拉着氧气瓶车,走两步喘一喘,走三步停一停。
我猜想他是希望最后一次看看东京的阳光、东京的街头吧。他以军人的习惯勉强挺起胸,风
把他稀稀拉拉的白发吹得颠三倒四。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我又喊他一声,他还是没听
见。我知道他已经几个月、甚至一年没见过阳光了。我想此时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重新体验
生活的喧闹,一定很高兴。我把车停在他跟前,他才看见我。他给我行了一个军礼,嘴里咕
噜着什么,似乎有几只蚊子嗡嗡哼叫。我大声说:“你能走出来,太好了。你要保重哇,感
冒了可不得了。”他伸出右手放在耳边,听着笑了,露出几颗长长的老牙。他又向我行了个
军礼,并企图立正站稳。氧气瓶小车的车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把晃动的军刀。
    “真是个老鬼子,妈的。”我心里讲话。
    老鬼子山田住在我们饭店后面一间小屋子里。他是每天都订饭的客户。他还有一个家在
住宅区边上的寺庙里。他为什么搬到我们店后面小屋里一个人生活,我不得而知。他寺庙里
的老家我也去过。门口牌楼的石柱有三米高,那牌楼上的红字匾额依稀可辨,全部是汉字。
寺庙的院子里长满野草,到处是青苔。问山田的街坊才知道他住院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
了。
    山田的老婆倒有模有样,看上去大约比他小10岁。她一周来看山田一次,给他带来一
些常用的东西。山田的老婆在另外的地方住。他们为什么分居?是离婚了还是怎么的,我也
无从问起。山田的女儿在横滨一所大学当助教,可从来不看他。从山田口里我得知她比我小
一岁。我非常想见见这位助教,可一次机遇也没有。老鬼子山田为什么不去养老院,为什么
不住进医院,为什么一个人在小屋里挺着,我至今都弄不明白。山田每天打电话来订饭,送
一次饭就够他吃一天。每次去送饭,他都非常有礼貌地说:“给你添麻烦了,请下班后过来
聊天吧。”每次他都把用完的饭碗和方便筷子整齐地放在门口,然后接过新送去的饭。通过
跟他聊天,才得知他的经历。
    1937年12月,山田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他从不说南京大屠杀是对的还是不对的,从
1937年到1945年间,他多次参加过与国民党军的大战役,无数次与八路军以及游击队作
战。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他讲起战争来,很生动,常常做出一些军事动作。
    他说:“听枪声,我就知道对方是什么部队,是否训练有素,是正规军还是地方军。中
国政府军打仗是枪炮齐鸣,他们往往拉开很大的架势。八路军是不到150米不开枪,在这突
发的枪声面前如果不迅速作出反应,那么几分钟以后,八路军就已经端着刺刀冲到你眼前。
    “我们卧倒在那儿,一枪枪向目标打去。如果是逆光,不但枪尖的准星上有虚影,而且
不太容易看清敌人,那时就见我身边的人‘噗’地歪倒一个,‘当’地一声响又倒下一个。
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去,只有把身子放得更低,匍匐着移动。
    “我们的长官这时候不骂敌人,他趴在那儿大声骂我们。因为军事动作姿势要低,而且
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敌人能顺光清楚地看见你,他一枪打到你右边,冒起一股土烟,他修
正后打出第二枪,那时你就完了。”他笑时,我发现他几颗长长的老牙。
 
 
 
 
    “如果是正面200米,子弹打中钢盔,人也就完了。子弹“当”的一声擦钢盔的边飞过
去也不得了,像用大木棒朝你脑袋抡了一棍一样。
    “我发现把钢盔摘掉好。钢盔反光,而对方的中国军队都把草顶在头上,要想看清他们
很难。我照此办理,悄悄抬起头,不但看清了对方运动着的部队,而且没招来像飞蝗一样的
子弹。我的长官对我嚷‘混蛋!戴上!’我趴在地上对他比划:这东西反光,老远就能看
见。在钢盔上面扎上草,扎少了跟本不管事,还是反光。结果,我的中尉队长也把钢盔摘了
下来。战后我们俩都活着。”
    我问他当年最怕谁。他说:“我所在的部队最怕民团。这些人和我们有杀父灭子之仇、
辱妻之恨、烧家之愤,他们身上涂有草药。说是刀枪不入。这些人狂呼呐喊着向我们冲来,
前赴后继,令人心悸。他们不懂战术,不会利用地形、地物,武器是土枪、土炮、大刀、农
具。民团的人甚至用原木抬着清朝的土炮来和我们作战。他们英勇至今让我感到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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