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第7章


……
我反对对平民烧光、杀光。实施冈村宁次将军的这一命令使我们日本军在中国人心目中完全
变了鬼畜军队。对正规军是军人之间的战役,那另当别论。
    “第二怕八路。八路军训练有素,英勇顽强,夜战如神,行军如风。”
    我告诉他我父亲就是八路。
    “什么!你爹也是八路?”他瞪大眼睛大声喘息着,右手下意识地往边上摸了两把,本
能地想起身坐起来。这是军人才有的防卫动作。
    我问他:“你要找枪?”我们都笑了。
    “我对八路军印象不好,”他镇静下来慢慢地说,“他们往往以小股部队吃掉我们更小
的部队,然后迅速转移。这使我们的火炮、飞机、坦克、卡车都失去作用。战争打的是钢
铁、教育、科技和指挥。八路军狡猾地避开了我们的优势和锐气。”
    “尤其是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1942年之后,八路游击队更猖狂,弄得我们分不
清楚什么人是游击队,什么人是情报人员,什么人是一般平民,好像中国人都成了八路军游
击队。一天夜里,我记得很清楚,枪声在村头不远的地方响起,听枪声就知道他们不过十几
个人,我们一个中队全体出动,结果谁也没抓到。回来睡觉,枪声又响。我们又是全体出
动,还是没找到一个对手。又回来睡,又响起枪声。中队长佐藤大尉说,别理他们,游击队
没什么大动作。果然,枪声渐渐远去了,可以安心休息了。连续几个星期战斗、行军、出
击,大家都太累了,很快都睡着了。谁知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窗台上爆炸了。我们一屋子
人被炸死6个。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心惊肉跳,从没能安安心心地睡过觉,八路军游击队
那颗炸弹总响在我耳边,八路军游击队不好,最坏!”
    我给山田送过一年多的饭,久而久之,熟了。我问他:“你女儿怎么不来看你,是亲生
的吗?”山田用直勾勾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一个内心世界的秘密。
    山田对我说,他回国后就当高中教师。由于结婚晚,1955年才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儿。
他一直用心教育她,希望她上最好的大学。那年女儿高考成绩不佳,他大发雷霆。女儿退缩
在墙角哭了起来。山田说:“我一听到这哭声惊呆了。这声音让我想起几十年前发生在中国
乡村的场面。那个被我强暴过的小姑娘也退缩成一团,惊恐万状地浑身哆嗦。她小声的哭泣
绝对是悲惨、绝望的。从那以后,我没责备过我的女儿,我感到我对不起她。从此我和女儿
渐渐疏远了,她不理我,从不和我联系。
    多少年来,我内心世界的东西,从来没告诉过女儿和老婆。在她们面前,我永远昂起男
人的头。”
    外面下雨了。雨落在房顶上哗哗地响。雨水又顺着房檐的水槽流下来,也哗哗地响。这
是天上落下来的泪水,为了受尽苦难的中国人,为了中国人当亡国奴的悲惨历史,为了那个
被强暴过的小姑娘。在我心目中日本鬼子兵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被强暴过的中国妇女在
提裤子之前没再被刺一刀就算好的了。想不到他强奸完中国小姑娘后她那缩成一团、吓得浑
身哆嗦的悲惨哭声,伴随他整整半个世纪的人生路程,甚至影响到了他父女的关系!
    山田看着窗外的无尽雨丝,呼吸艰难地告诉我:“我根本就不管你是哪国人,你怎么看
这件事,只因为你常常来看我这个孤独的老人,所以我告诉你。―――她,是我的亲生女
儿。”
    我喜欢和山田聊天。他很坦率,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知为什么,他骂八路军,我听了特
高兴。那些日子,笑就像两块膏药贴在我脸上。我在东京大街上送外卖,一边开摩托车一边
放声高唱:
    “向前向前向前!嘿!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嘿!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嘿!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嘿!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在牛奶公司门口,一群日本老太太看见我都说:“猴枪(我名字的日本语发音)干吗这
么高兴?”我用中文说:“猴枪,还狗牌撸子呢!”日本老太太听不懂我说的中国话,知道
我又犯各呢。她们聚一块儿担心地说:“你们看,今天猴枪哪儿不对了,他那脖子一拧一拧
的,嘿!嘿!嘿起没完了。”
    为了积累资料,我拿着照相机,带着闪光灯去拜访山田。山田很警惕地瞄了一眼我带去
的家伙。他说:“你喜欢照相?”我说:“咱俩照张相呀。”他说:“为什么呢?”我说:
“将来回国好看看呀。”他说:“可以照,但一定要换上西服,把头发整理好。”我说:
“不用,就这样挺好。”
    形容原汁原味的日语叫“搔闹妈妈”,可是山田不同意“搔闹妈妈”。他说你的照片一
定有用意,如果用于友谊,应该穿西服;用于新闻,应该“搔闹妈妈”,“你是什么用意
呢?”他问我。
    没办法,我对他实说:“你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你从不说那次大屠杀的对与错。我想
把你的心态‘搔闹妈妈’地介绍给中国读者。记者的责任是如实地反映情况。我虽然不是记
者,却有这个如实反映的习惯。照片怎么样没关系,清楚就行了。你们日本国不是常常说
‘国民有知情的权力’吗?”
    听了我的评论,山田急了,他大声喘息着:“快把氧气给我插上。”我感到死神已经揪
住了他的后脖领子,马上就要把他押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不能照,不能照!我在南京杀过人,不能照!我不能让南京人看见我!我说了,不能
照。”
    我说:“好,好,不照,放心吧。―――但是咱们作为朋友,照一张,将来回国我看
看,成不成?我绝对不在报纸上用。”
    山田老头子吸足了一口氧气,慢慢坐起来,瞪圆了眼睛,命令道:“不能照!”他那贴
成一团的白发先倒了下去,他才慢慢地倒下去,空气凝固了。屋里有一股子酸臭的味道,老
人显然几个月没洗澡了。我又想起他的女儿来。唉,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没准穿得挺漂
亮的吧。
    我悻悻地把家伙收起来,告诉他:“我不照了,你放心吧。”他喘息地告诉我:“对不
起,实在对不起,―――我在南京杀过人呀。我相信佛教已经30年了,你不能让我再回去
呀!”
    这次轮到我惊讶万端了,我说:“佛教能把人活生生地带到想去的地方?!那么,我特
别想回北京,佛能带我回去吗。”
    山田说:“我指的是灵魂,是意念上的东西,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我一下就想到南京城的战火硝烟和死亡的30万人,我用眼睛问他:那30万人有没有灵
魂?如果有灵魂,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相遇将会怎么样呢?但我没有开口,只是呆呆地站在
门口。
    山田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又急忙回避开我的目光,空气又凝固住
了。灯光不声不响地亮在我们之间……灯光应该是人类社会进程中的历史见证人,它目睹了
一切,又都一言不发。
    东京的夜晚静悄悄,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在这样的夜晚,人与人无声地交
流,但拿出佛教也好,什么教也好,哪个能掷地有声地向世界宣布“一切皆无”了呢。一个
病入膏肓、半个世纪前亲手杀害中国人的老日本兵,此时的目光都不敢与我平和的目光对
视,那么这种教义,这种信仰,这种“道义上”的护身符又怎能安慰犯罪者的心灵?
    如果能的话,我倒想读一读佛经了。
    我向山田要几十年前的照片看看。他笑了,像个孩子。他说:“绝对不能给你看,你是
一个很狡猾的人,是一个很坏的人,我要提防你。”但是他却向我要我们家庭的照片看。我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拿给他看。我一共带到日本十几张家庭照片,这十几张照片在山田手
里翻来复去看,爱不释手。其中,有父亲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访问的照片。我告诉山田其中
一张双人照,那上面叫林忠的人是驻外大使,也是个八路。山田拿着照片感慨地说:“头发
都白了,都白了,大家都成老头子了。”
    山田向我提一个要求:他想要一张我父亲的照片。他说:“你父亲过去是八路军,和我
们打过仗;不过从照片上,能看出原八路军的风采。你爸爸身体健康,精神饱满,穿着中山
装,挺起胸膛有官员的模样和军人的风度。”他还说他喜欢爹的灰色中山装。他喜欢灰色?
灰色是华中、华北一带八路军军服的颜色。
    他挑出父亲的一张照片、捏在手里。我如果说不,他会失望一辈子。
    山田长时间地端详这张照片,嘴里反复念叨着:“你爹是八路,这就是五十多年前的八
路军。”他看着看着笑了。我看见他没有门牙,没有槽牙,只有两颗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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