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第8章


    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五、轰炸重庆
    松井老头儿一开始就帮过我的忙,这使我非常感激他。
    事情是这样的:开摩托车去松井家要经过一个长100米的坡道。如果中途不停车,问题
倒不大,可以一直顺利开上去。偏偏那天在这个坡道上有家人订饭,我得停一下。等我再起
动时,由于油门过大,摩托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大吼着从我裤裆里窜了出去。只见它“轰”
的一声,腾空而起,又重重地摔在坡道上。惊魂未定,我发现松井老头订的饭已从箱子里甩
出来,在坡道上不紧不慢地跳着华尔兹。它一转一歪、一转一歪,顺坡而下。阳光照着它圆
润的身体,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松井老头的家在坡道拐弯处。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按响了他家的门铃。一个一瘸一拐
的老人开了门,露出一张慈祥的脸,无疑这就是松井先生。我老实对他说:“对不起,让您
久等了。您订的饭看着很干净,其实它已经在马路中间跳过华尔兹舞了―――我刚才在坡道
上翻过车,实在抱歉。”
    “华尔兹?你说它跳过华尔兹?”松井老头乐了。他慈祥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中
国留学生吧?咱们初次见面。既然这碗饭跳过华尔兹了,那么你就放在这儿吧。我吃不吃没
关系,关键是你的老板他要不高兴的。他不会关心你翻不翻车,他关心的是这碗中华盖浇饭
的利润。这碗先放下吧,一会儿你再给我送一碗来。小伙子,驾驶摩托和驾驶飞机一样危
险,你可要小心。”
    善解人意,助人为乐。这是松井老头儿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老鬼子松井眉清目秀,不过他的左腿细得像根歪扁担。我摸过那条腿,是条没有肌肉的
真腿。通过多次聊天我才知道,松井原是飞行员,二战中轰炸重庆时被中国军队击伤飞机而
致残。我每次送饭,都要和他聊一聊。和他聊,我感到比听大学教授讲课还有意思。后来聊
不过瘾,干脆休息日常去这个残疾老人的家。
    松井先生温文尔雅,松井夫人也是个和善的日本妇女。她到处做临时工,每天勤奋地早
出晚归。我就看见过她在离我们饭店不远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洗过盘子,昏天黑地猛干。她
像外国留学生那样,她比松井先生小三十多岁。看着她轻盈的背景,我小声告诉松井一句中
国的俗话:你是“老驴吃嫩草”。
    但是,她知道他在侵华战争时轰炸过重庆。
    老鬼子松井爱飞机。他迅速从书架上找出几本杂志,信手翻出其中的章节,给我讲解今
日美国战斗机、中国战斗机、苏联战斗机、北欧战斗机的各种性能。他说今天的飞机和过去
的飞机不同,备有自动装置。即使飞行员受了伤,自动装置也会帮助人安全降落。对此,我
将信将疑。当他讲到侵华战争中日本的各种飞机和舰只时,我就专心地听。
    “战前我受过高等教育,卢沟桥事变之后我就被卷了进去。我一开始就在空军。我驾驶
过三种飞机,轰炸过重庆市。那个年代,不去是不行的。我的轰炸机被中国政府军地面部队
击伤。我回国后,冷静地思考了几十年。
    “1942年我回国后,躺在东京的防空壕里,听着轰轰隆隆的美国飞机声、炸弹爆炸
声,我就想:我们去轰炸别人,所以别人才轰炸我们。美国人为什么和中国人在一起报复我
们呢?我们日本国那么多敌人,全是我们自己树立起来的。
    当时美国飞机几乎天天来轰炸日本,我的腿在轰炸重庆时被中国地面炮火击伤的部位还
在恢复中,所以就天天躺在防空壕里。那时的日本,除去地震就是轰炸,大地总在波动。整
个日本列岛处在恐慌和烈火之中。这烈火是我们日本兵在中国、朝鲜、菲律宾、马来西亚和
美国燃起的。如今,它烧到了日本本土。”
    松井先生在谈到飞机时,总用一本书或一双筷子在空中比划着。他又拿出1945年在防
空壕里写下的日记给我看:
    “1945年3月10日,美军空袭东京,一夜之间夺去10万人的生命,使100万人失去
家园。
    从1942年4月18日开始,美军开始利用在太平洋上航空母舰起飞的飞机轰炸日本。空
袭日本以来,美国飞机飞行一万七千多架次,共投下炸弹10万吨,使日本国民死35万人,
伤42万人,有221万户受灾。”
    松井先生说:“我当时一边写日记,一边鲜明地感到,这地面不断传来的爆炸声,正是
世界人民对我们日本民族的怒吼和报复。
    “1940年和1941年,我多次飞往重庆投过炸弹。我的飞机被击伤后,我非常害怕飞机
落下去。被摔死的恐惧和被中国人捉住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尽管缺氧,我用尽生命的力量驾
机往回飞行。
    现在日本右翼势力竭力主张为当年发动的侵略战争辩护,我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到,
这种辩护对日本民族的将来,没有任何好处。忘记战争,就没有和平。光说东京挨炸不好,
这样会使日本年轻一代产生错觉。我们日本产品要融入世界,心理也要融入世界,为各国人
民所接受。”
 
 
 
 
    松井给我看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照片,给我看空袭日本的照片,日本兵死亡的照片
和日本国民在战争中受害的照片,还给我看轰炸重庆的照片。
    看轰炸重庆的照片时,我问他是他亲手拍的吗?他笑了。他说那时的飞机进行投弹时要
俯冲,可没有今天美国空军在海湾战争中所使用的现代化军事科技。万米以下是非常危险
的,不可能自己摄影。面对轰炸重庆的照片,我心情沉重。我告诉松井:“1973年,我当
铁道兵时去过重庆,建设歌乐山火车站。那时,我们铁道兵修建的襄渝铁路的终点就是重
庆。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和一个战友去红港码头散步,看到山城的灯光和满天的繁星连成一
片倒映在江水之中。面对码头上一对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闻着婀娜多姿的南国植物所飘散
过来的阵阵幽香,我感到重庆就是人间天堂。”
    我不断翻弄着松井收集的历史照片,可是我印象中的美丽山城与面前的被轰炸的重庆对
不上号。
    我这个人城府不深,是个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的人。我冷下脸来告诉松井,我在中国军队
服役时是优秀射击手。要是抗战时我在重庆,今天你就别订饭了。松井老头儿听了并不生
气,表示理解。聊到很晚,松井夫妇竟打电话让电器商把一台音响送到我家里,说是要表达
他们难言的心境。
    我打开包装,插上电源,已是满天星斗,听着带有重低音的提琴曲,我总感到那是松井
操纵的重型轰炸机在重庆上空向下俯冲。那细细的高8度,似乎是被炸死的重庆少女冤魂的
呐喊,充满了悲愤和苍凉。
    我不能说这台CD音响上沾有中国人的鲜血,但我想到我叔叔是被侵华日军杀死的,他
被晋察冀军区追认为战斗英雄;村里父老乡亲为他建的抗日勇士纪念碑至今仍屹立在村头。
想到这些,我就趁着夜色,把音响端出门外,扔到垃圾堆里。抬头望月,那个夜晚的月亮特
别圆。我相信那明月就是我叔叔的目光。
    每年“8.15”前,日本电视台都要播放二战的纪录片。看到其中有轰炸重庆的片断,
我急忙给松井去电话。天空上布满一架架齐头并进的日本轰炸机,紧跟着就是一架架地向下
俯冲;轰炸嘉陵江和长江汇合点重庆。松井老头在电话里大叫了起来:“这就是55年以
前!”看到浓烟滚滚、烈火熊熊、尸骨遍地、断壁残垣的山城重庆,松井说他也很难过。他
在电话里告诉我:“是我,是日本给中国人民带去了灾难,带去了不幸。”
    “8・15”前后,在日本出版的中文报纸上刊登了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各地挨炸的文
章。其中有一篇《蒋经国之母遇难经过》,我看了忙用日文电脑译出,交给松井先生。
    松井看后感慨万千。他头一次知道,连蒋介石的老婆都让日本空军炸死了。
    松井说每年“8・15”前日本电视网都播二战纪录片,虽然教科书上没有这些历史,但
不少日本学生从纪录片中都模糊地知道一些历史事实。松井特别赞赏德国人对侵略战争认罪
的开明态度。他认为这正是经济、政治大国与狭隘岛国国民心理的鲜明对照。
    他给我看1996年8月21日《每日新闻》上的一篇文章。该文说德国根据纳粹犯下的罪
行,用法律规定下来对受害国家与个人进行认真赔偿。
    “从1956年《关于对纳粹迫害牺牲者赔偿联邦法》制定以来,截至1993年1月,德国
对犹太人付了710亿马克的赔款。对英、法、荷兰等欧洲12个国家支付了9亿9千万马克
的赔款,还对以色列单独支付了34亿马克的赔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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