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爱,让我们相遇

第40章


  一辆小货车远远过来了,经过她们身边,车灯雪亮地一闪,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站一卧,呼地加大油门开了过去。
  小七骂了一声,问谷雨:“你怎么样?”
  谷雨伸出一只黏糊糊的手,她说不出话,黯淡的光线里也看得出小七脸色大变。小七又扶起车,却怎样也推不动了,车胎不知被什么扎破了。小七咬咬牙,把车一扔,奋力背起她。
  谷雨只觉得身体里又是轰地一股热流出来,她模模糊糊地想怎么还有血可以流。血已经流了小七一身,谷雨脑子里又有电流在呲啦乱响了。小七还在说话,她想请小七安静点,但小七变得很唠叨,不停地跟她絮絮叨叨,扯出很多不相关的话题。
  小七还说起陆明,说:“陆明长得挺帅,你小时候肯定喜欢疯了吧?他现在对你也挺好。”小七又说思垣,“思垣回来时看到你身材变了会怎么说?他肯定大吃一惊!”
  谷雨忽然说:“孩子是阿因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小七一定听到了。小七的身体一个趔趄就像被人迎面击了一拳。
  小七说:“嗯。”声音平静,像早已想到的事终于到了眼前。接着她听到谷雨似乎轻微地笑了一声,谷雨说:“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小七下意识地随着她问。谷雨断续的字符每出来一点就被风吹散了一样,说:“孩子没有了。阿因没有了。”
  小七的两条胳膊有了剧烈的颤抖,她低头看看自己,看着谷雨流在自己身上的血。
  谷雨的脸上一片似哭似笑,说:“这下省事了,我什么也没了,你不用把他掐死了,他已经在你身上了。”她奋力地抬眼看小七,但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了,她说,“这下不是正好?”她冷笑起来,不知道她的冷笑其实是一片模糊的哭声,她又说,“一了百了,我把他还给你,阿因还是你的,我不欠你的。”
  小七背起她又往前走,她能感觉到小七的颤抖,步子走得一深一浅。刚刚脱险的小七单薄得像个纸片人,相比她却沉重得如一摊泥。一摊泥般的谷雨晃晃悠悠,垂下的头在小七背后一颠一颠。
  她觉得那些热热的液体还在一滴滴淌着,她想,阿因的头发没有了,阿因的耳朵没有了,阿因的手指头没有了……
  似乎身边终于有一辆车嘎地停下,小七却又开始讲话,对着她讲得又快又急。小七像是在大声地呵斥,又像是在命令,语气惶急,却无法冲破那片雾瘴到达她的意识里。
  她只是想,小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孩子反正是没有了,阿因也终于离开了。
  到医院后谷雨已经失去知觉,她感到有人在给她换衣服,有人为她检查和注射。上方是一根输血的管子。她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她像被人摘走了心一样,由着人摆弄。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熟悉,这个场景,这个躺在输液瓶下,活死人一样随人摆布的躯体是谁呢?是的,是小七,小七也曾这样躺着,没有痛苦,没有意识,也没有恐惧。
  到了阳光透过玻璃温煦地照在她脸上,她微微动着眼皮努力睁开眼的时候,仍觉得这场梦荒谬冗长。小七在视野里渐渐地清晰起来。小七蹲在她床边,弄着搁在地上的一锅汤。
  她从上看下去,小七的头发杂乱,衣衫不整。小七慢慢抬头,接着她的目光。谷雨目光虚弱,小七目光却是一片散乱,两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出无数混杂的感情。
  谷雨本想说:我刚才看见你了。但她意识里游动进另一些句子,一些不知真假的碎片。在刚刚度过的那个生死之夜,她俩皆不知生死下落的那几个小时里,小七曾拼命对她喊话。小七摇着她,打着她,呵斥着她,小七似乎是说:“你生下来!生下来我可以养!”小七大声地命令她,不许她睡,不许她放弃。小七的半个身子染了她的血,染透了阿因的孩子,血淋淋的小七歇斯底里地拼命挽留这一切。
  那些进入耳中又随风吹散的碎片,此时慢慢被谷雨从意识的底部打捞并拼凑起来。谷雨想这一切多么可笑。小七自相矛盾,出尔反尔。而谷雨自己呢,她放弃了阿因,辜负了阿因。现在她俩都彻底地失去阿因了。
  小七还站着,看着眼泪滑过谷雨的眼角流进耳朵,再落进枕头里。
  到了谷雨能出院的时候,她的水肿退了,脸像透明一样寡淡,小七将她小心地扶着。
  小七这几天下来人也邋遢了不少,脸颊下巴都成锐角。她们两人都有一点逃避对方,眼睛也不看对方。
  莲子在家门口挂了一块铜牌,下面还有一面镜子,莲子说:“真不能不信,这地方老房子多,阴气太重,你看你俩一个挨一个地出事。挂个八卦避避邪,这面镜子能照妖,把大小鬼都挡出去。”
  小七嗤了一鼻,说:“鬼在你心里吧?”
  莲子说:“我有什么鬼?你俩住这里,你俩心里别有鬼。”她说着顽话,却看见小七和谷雨脸色都变了一变。两人都白着一张脸,脸上的表情都带着抵触、忍耐,还有点鄙夷。这一切加起来便是一股漠不关心的掩盖。莲子想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了。
  小七扶着谷雨一步步走,像扶一个蹒跚的老太太。谷雨走了两步说:“你自己身体也没好,不用顾着我了。”谷雨说完自己进了屋,小七在她身后跟了两步又停下来。
  屋里的陈设变了一点,谷雨的床被搬到了阿因的房间里,窗帘换了淡蓝色带星星的一面。驴胶加上芝麻核桃混在一起的切片在桌前放了几盒,谷雨失血过多,这些便成了她的药。
  谷雨拉开窗帘,阳光明媚地洒在床头,她看到她的床头悬着一个风铃,几串长长短短的白石头,互相碰撞,发出一点微声。
  是她试图编起却没有成功的那串如意结。她每次练习却都是失败。小七不知什么时候找到了这个,发现了她的秘密,小七把那串石头重新打磨,一一编结,每一枚与每一枚之间,勾缠相连,都是如意结。
  小七靠着床,看谷雨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好。今天她们都没有出门。
  外面是阴云厚重的天空,眼看着一片一片的小雪从铅色的半空中像尘埃一样,落下来。室内也特别黝黯。
  又停电了,她们将蜡烛点上,小砂锅搁在炭炉子上,旁边又搁了个小火钳。谷雨把剥下的橘子皮放在火钳上烤,滋溜溜卷起的焦皮上一股橘子香。
  谷雨拖了一张凳子,在小七身边坐下,拿出一小瓶白酒,放了三个酒杯,三双筷子,又排开几碟小菜。有香肠、熏鱼、八宝菜和腌鸭掌。
  一个小什锦火锅放上炉子,最后谷雨打开一个小瓷瓮,里面是半罐深色的酱菜。
  小七看着她做这些,很明显这是一个要把酒倾谈的架势。小七的眼里有一点奇怪之神色,同时也有一点欣慰,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讲过话。
  “我平时怕你喝酒,今天破个例,我们喝一点吧,提前过个年。”谷雨说。
  “还有谁来?”小七问。
  “没有了。这里一直是三个人不是吗?”
  小七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谷雨把酒倒进杯子里,“我跟阿因在一起的时候,也喝过一次酒,我们都有点醉,我猜他是第一次喝酒。酒真是好东西,可以让我看到他的真心。”谷雨把一杯酒递给小七,“就那一次,就没有下次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遗憾,就算有,也是对于你的,他一定很想陪你好好喝一回。”
  小七的神情有点奇异,但她终于接过酒杯,将杯中的液体洒在地上。
  “我想象过好多回我们在一起的样子,我们三个。不骗你,我真的想过。我特别希望你可以不恨我,可是我一直好失败。”谷雨对小七举一举杯。
  小七看着自己的酒杯,慢慢地说:“你在恨我。”
  “我没有资格恨你,也恨不起来你。你以前讲过吧,我们都是沉睡的人。我需要一个吻,你需要很多很多血。我的吻已经没有了,而你的血还要得不够多。”
  小七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她看谷雨把瓷瓮里的小菜倒在盘子里,问:“这是什么?”
  “吃一点吧,你吃一点我再告诉你。”
  小七拿起筷子尝了一点,她今天倒是出奇地听话。
  谷雨开始跟她讲一个挖笋的老太太,看起来有点凶,眼睛不太好了,关节也不太好,弯腰很吃力,手也不稳了,她就那样费力弯着腰,一下一下拿抖颤的手砍着笋。
  “我给她带了两条糕,她说她外孙女每个月还是寄钱给她的。她舍不得用,她特别想看看外孙和外孙女。但她托我告诉她外孙女,千万不要回去。”谷雨说完喝下了一杯酒。
  小七慢慢地捧起那个罐子,罐子在她手里渐渐地滑溜起来,几次要从手掌里溜脱。
  “这个菜我来不及做好,你和阿因就出了事。这些天我一直把它藏着,也不知道要怎么给你尝这一口。我跟你坦白说,我总觉得对不起你,想为你做些事。你说我是言情剧的女主角也好,说我居心叵测也罢,我等着跟你讲和,也等了很久了。”
  小七低下头,将筷子上夹的一小根菜送进嘴巴里,她很轻很慢地咀嚼,像舍不得咽下。渐渐地她的筷子颤抖起来,谷雨只看得到她低垂的睫毛颤动得凌乱。
  这一丝颤抖开始延伸,小七的头发也颤动起来,在明亮的不停晃动的光圈里上下起伏。现在的小七像是风里的树叶一样脆弱了,她将脸藏进胳膊里,身子抽成了一团,肩膀的抖动也大幅度地跟上,一些低低的痉挛从她的身体内部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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