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新芽

送终
    --------给父亲
    
    不讲别的，看题目就知道与死有关！
    人这一辈子，总有被风沙迷了眼的时候，男子汉不哭是真的，但酸涩也并不一定就缺少来临。
    不知道是我改变了自己，还是这个世界改变了我，突然就变得怀旧起来，每每想到过去的那些人与事，总是禁不住就鼻子发酸，欲掉眼泪。可能是想换种活法了吧，对什么都抱有一种感慨。
    父亲走的那一年，我15岁。家里刚刚还清盖房子欠下的钱，应该说是好日子准备开始的时候。父亲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尽管我还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位党员，应该肩负什么样的使命，不过觉得能入党就是天大的好事。
    最记住父亲的，是那记连他自己事后都后悔万分的耳光。那年我上五年级，由于快期考了，学校考前放假一天，母亲便带我出去玩，当时不叫减缓考前压力，放松吧。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家门紧闭，我伸手推门的时候，父亲正好走上前来，不由分说的甩了我一个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打我，那时候我的脑袋一嗡，楞在门槛外。父亲吼道："几点了！你明天不想上学了是吧！啊？"说完把我拉了进去。母亲见状抢了上去，将我护在身后，骂道："你疯啦，打孩子！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父亲拿下手腕带的表，摔在桌上。
    母亲解释着，而我则满天的星星，火辣辣的感觉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那天晚上是喝了点酒的，所以他那块表也摔坏了。母亲好多年以后告诉我，打我的那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很后悔。
    我想，现在要父亲打我，也成了梦想！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喜欢抱着我出席朋友之间的聚会，那还是八几年，生活刚刚稳定起来，父亲也到了一家还不错的企业。每次聚会中，我都会让父亲难堪，尿湿了他的衣服不说，还常常大哭大闹扫了他们的兴致，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父亲对我的喜爱。这点，母亲理解不了，知道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感觉出父爱的细微体现，几年以后，当我为人父时，也会这样的。
    和他的一切，现在已经开始模糊了，有些时候甚至要想很久，才能想起点点滴滴来，于是这些文字也就凌乱起来，没有顺序。可是，有总比没有要好，好得多！
    父亲是我的榜样，孝顺、勤劳、俭朴……，我希望我和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继承他的一切美德。
    他在我心中是座山，或者是片天，撑起了我快乐的童年，直到现在想起来，都叫我迷醉与留恋。前不久我回了趟家，走访了几个儿时的伙伴，突然发觉，我的童年找不到了，抽屉里没有，床底下没有，口袋里也没有……
    因为父亲死了，那么突然。
    当童年在口袋中变成一粒糖果的时候，我还不清楚什么叫做死亡，睡觉和死亡的区别在于人们会做梦或者人们会哭泣，而我总是在梦中惊醒，庆幸只是场梦或者轮不上自己。可是当一切那么真实的发生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接受一种属于我的痛苦。
    15岁的年纪会做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在课堂里幻想长大以后要干些什么，放学后要上哪家的电子游戏厅玩，一点也不会联想到亲人有朝一日会突然的不见在眼前。我现在常想，既然不懂事了，那为什么就不永远懵懂着呢？况且什么是幸福，我刚刚知道一点，那就是家里不欠债了，父亲母亲的眉头展了，奶奶又可以每天给我买好吃的了……
    命运的手，总在人不防备的时候出击。
    依稀还记得父亲带我上班时的情形，那辆老式的自行车，那片荒芜的田地，那方蔚蓝的天。我喜欢把他的自行车形容成一辆正在快速前进的火车，而我是个快乐的驾驶员，高喊着"前进！"而又经常被刹车夹着手，然后借此机会撒娇要东西吃。父亲在我眼里神通广大，总是能在口袋里变出点什么，饼干啦梅子等等，惊喜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莫过于此！回想起来，那不过是事先准备的，只不过我想不到而已。也许在多年以后的一天，我也会这样哄我的孩子，也会给他惊喜，给他我曾经经历过的快乐。
    父亲没有坟地，他的骨灰一直寄放在殡仪馆里，母亲说他宠爱了我一辈子，希望我能给他盖一座大大的冥居。每每想到这个，我的脸上就开始发麻，一股酸楚瞬间穿过心头。人死后是不是就只希望有座好看的豪华的坟墓呢？我想父亲的骄傲是我，如果我能改变世界，那么世界因为我父亲而骄傲；如果我能改变我自己，父亲因为我而自豪，就这么简单。我死后将骨灰撒向大海，那有我全部的情感寄托，因为父亲的爱，像海！
    当然，坟墓还是要建的，父亲辛苦一辈子，就是希望能盖一座自己的房子，如今房子建好了，人也去了，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也该成全他了，即使是一个虚无的灵魂。
    大伯说过，父亲死的时候叫"天光卯"，那时候天才刚刚发白，一切都开始苏醒。大伯还说，父亲出生的时候，也是"天光卯"。如此一来一去，似乎是一个轮回的告终。我深信着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这些在我的文字中都可以看见，于是我相信我父亲在天亮的那一刻回到了天堂，回到了原本属于善良人居住的地方。
    父亲闭眼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交代，是不想给我们负担，还是痛苦已经把他折磨得不能说话，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已经麻木得忘了哭泣，忘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已经永远的离去。
    母亲说我对父亲没有感情，发丧的时候没有流眼泪。我并没有争辩什么，哀莫大于心死！我在抽搐中找到了一种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成熟，一种想法，我认为的父亲要我想的想法。这个家庭，风雨飘摇，当家人走了，接下来的重任必定要落在我身上，我不能哭。
    男子汉不哭！
    于是我没有选择继续念高中，而是在技校匆匆读了一年半的书，然后走入了社会，那年我17岁。
    嫩如青杏的年纪，我在编织梦想的翅膀的时候，生活、工作给我带来的重负已经袭来。每每感到痛苦，被努力和成功辜负时，我就会想到父亲在病床上因为疼痛而挣扎的样子，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父亲是个善忍的人，曾经的风雨交加并没有让他屈服。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正好遇上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注定了要扎根在一个小县城里，注定了要认识我母亲……那些日子，家里的生活已经不能用贫困来形容了，家徒四壁还算体面的说法，因为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房子。爷爷是国民堂龙岩督学，是个"四类分子"，经常要带上高帽子游街批斗，尽管奶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英语教师，也要凌晨起床，跋涉几十里山路赶集，用供人解渴消暑的绿豆汤换点东西贴补家用。父亲和大伯则到偏远的地方砍毛竹，编织竹席。一个原本优越的家在当时四分五裂了，而父亲并没有抱怨什么，十几年以后依然虔诚的申请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夏天的日子还不显得难过，一到冬天漫天飞雪的时候，父亲还得赤脚上山砍竹子，那种由脚心冷上心头的感觉，恐怕不是我这代人能体会得到的，甚至连想象也可能是一种往好的地方发展的假设。
    就在那段日子里，父亲保持了一种对生活的热爱，顶多就是每天晚上用那把二胡来抒发一天下来的劳累。
    我没有听过父亲拉二胡（或许是听过不记得了），正因为这样，我的脑海里才总是浮现出父亲端坐在凳子上，翘起腿拉二胡的样子。母亲说她之所以喜欢听《二泉映月》，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我是相信的，否则又怎么会有我的出生呢？于是多了份对那段父亲母亲相识日子的向往，多了种倾听美妙音乐的心愿，可惜这些都成了过去，父亲拿手的《二泉映月》已经成了我和我母亲心头永远的绝唱。前年父亲的祭日，母亲请人将父亲那把二胡重新修缮一新，并挂在卧室的墙上。只可惜新捻的弦并不是昨日的情怀，新抹上的松香，也不再留着过去那人的手印。
    当光阴匆匆流逝的时候，岁月是否会肯定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坚定？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什么可以衡量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价值？
    给父亲送终的时候，我在一边默默的哭泣，只会哭泣，甚至连走上去看看都没有。或许走上去了，父亲会有什么话留下来，我想，这肯定是我这辈子的遗憾。病房到太平间的距离很漫长，一段一段的都像是在丈量我的心的裂缝，丈量着我和父亲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至少，我对这段距离记忆犹新，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
    寂寞孤舟江湖远，仰天一笑泪光寒。终于孤独了，父亲也可以放下肩上的担子好好歇歇了。我行走在他的脚步后面，并且一直往美好的明天前进，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一路上都有投向我的关注的目光。
    父亲死了6年了，我也总算写了一篇有关他的文章。
    谨以此文纪念生我养我的父亲，并想告诉父亲，他是我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