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谍影

第40章


绞尽脑汁想了几天,想出来的圈套,根本就套不住夏正帆。
    从头到尾,夏正帆都很无辜嘛——在围猎失败的情况下,再变相软禁夏正帆,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举动了。
    放人罢!
    浓雾不请自来,渐转浓,夜色如雾一样聚拢,渐转深。
    上海春天的雾,有别于重庆:浓,无碍于人的视线;密,无碍于人的行走。雾霭之中,入目的一切,都介于朦胧与清晰之间,视乎于距离的远近。倏然而亮的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谢振华看到了影子,不是他的影子,是夏正帆的影子。影子不是静止不动的,影子跟随着他的主人且静且动,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谢振华小心翼翼地踩着夏正帆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终于,两人走到了愚园路附近的愚园公园。经过一段长长的花影扶疏,两人的身影没入了那片黑漆漆的小树林。黑暗之中,两人谁也看不见谁,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夏正帆听到谢振华喘气很重,似乎是很紧张,谢振华听到夏正帆的吸气声,很轻,十分淡定。
    待到谢振华呼吸匀静下来,夏正帆问,“今天白天,你去了哪?电文已发?”
    谢振华答,“已发。不过,电文不是经我之手发出,而是转给成区长,由上海区的电台代发。复电到手,我才回来。”
    夏正帆心中一惊,“什么?你的那部电台呢,为何不用?”
    “你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我刚打开电台,电子管就烧坏了……”
    “慢……”夏正帆疑道,“你说电子管烧坏了,这很不正常,电子管只有长时间使用,才会导致这种情况。不对!”话锋一转,“电台?是你们当中的谁在保管。”
    “是我……”谢振华迟疑了几秒,又说,“出事之前,是她。”
    夏正帆追问,“也就是说,出事之后,电子管已经损坏?”
    不安,毫无预警地自谢振华心间一闪而过,“这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电子管是在电台使用过程中烧坏的。”
    夏正帆心中稍安,“哦,是这样……另外,你们以后不要再和成理君有任何联系……此人太过刚愎自用,迟早会出事。唉,腥风血雨,恐怕要降临上海了。”
    “老夏,你说腥风血雨,我怎么听不太明白。”
    夏正帆不作正面回答,“你不用太明白,我只要求你,往后采取任何行动,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你是说,那件事吗?若你所说的腥风血雨与那事有关,我难辞其咎。对不起。”
    黑暗之中,谢振华涨红了脸。
    夏正帆喟然长叹,“道歉就不必了,事情已经发生……最近风声会很紧,我就不再与你联系了,你多加小心!另外……”尾音落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她,你要多加注意,一旦出现任何异常举动,你相机行事……但愿我的担心是个错觉吧……”
    异常举动?相机行事?
    谢振华愣怔了半天,回神之际,夏正帆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夜更深了。
    三月十三日,傍晚时分,天尚未黑透,初春的闷雷,颇有严冬峭寒的风,携着劈头盖脸的暴雨,骤然间降临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眨眼间的工夫,寒风一阵比一阵紧,毫不留情地将白日里和煦的阳光带给地面的温暖赶出了老远。
    这日老天爷出奇地慷慨,洒了几滴硕大的雨珠,还觉不满足,干脆将天幕撕开了个口子,改瓢泼般地向地面倾泻。
    至深夜,雨势不见丝毫变小,反而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这样的深夜,不时侵袭的寒潮,将住在霞飞路1141弄的人们早早地催进了温暖的被窝;就是没上床的,也老老实实地呆在了暖洋洋的壁炉边上,懒洋洋地猫着不动了。
    风声、雨声,还有脚步声……
    不只是脚步声,时高时低的汽车引擎轰鸣声与之交织在一起,穿透重重的雨幕,将这杂乱而粗重的声音,送进了尚未入睡的1141弄住户耳里:在几近无人夜行的寒夜里,有夜访者到了,而且人数还不少!
    脚步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人眨巴几下眼睛那么短的时间,就没有了。然而,扰人耳根清净的汽车引擎车却不见小,长时间的轰鸣甚至引起了耳膜的共鸣,惹得听闻者的脑袋一阵嗡嗡的发响,哪还能集中得了精力去注意其他的声音。
    分神的当口,1141弄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引擎的轰鸣声还没消失,“哒、哒、哒”,这种像机枪发出的声音,毫不费力地把1141弄住户们的神经绷紧了,引得他们心头一阵乱颤,“坏了,莫非是日本人打进法租界了!”
    也难怪1141弄的住户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多为八一三淞沪会战后举家迁入租界的华籍居民。但凡有密集枪声响起之时,他们很难不把枪声与最爱不宣而战的日本人联想到一起。
    一时间里,小孩们哭的哭、闹的闹,女人们少不了应景大声尖叫几声,唯有男主人们尚还算镇静,拼命地打手势制止哭闹。
    在男主人们的心目中,生怕刺激了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日本人”,更正下,是日本人的“兽性”才对。
    民国二十六年冬,日本人在南京一手制造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留在他们心底最深处的阴霾,在这个寒夜,再次被唤醒了。
    稍事劝慰女人孩子安静几分后,到底是男主人们有大主意,立刻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进地下室。于是,刺骨的寒冷可以不在乎了,早已爬上了床的,钻出被窝来了;坐在壁炉边的起了身,皆故作表情上的镇静,却难掩行动上慌张——御寒的衣物都不曾多带。
    地下室,平日里连家里佣人都鲜少光顾,潮湿且阴冷,一点都不比此刻外面好半分,这会躲难要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主人走在头里,佣人紧随其后,一大家子人,一窝蜂地钻了进去。
    地下室的门一关,地面上的灯火辉煌给阻隔在了外面,还有刚刚激荡在耳畔的枪声。
    虽说枪声完全给阻隔在了那扇厚厚的房门之外,但至少不再那么刺激人的神经了。男主人方才还忐忑不安的焦虑,这会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不管是真的安全还是假的安全,有一点他们非常地笃定,那就是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前后也就一顿饭的工夫,枪声渐渐地稀了下来,没有持续的枪声,更没打仗时才会听到的炮弹爆炸声,回荡在人们耳畔的,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了。
    有枪声时,人们慌乱一阵之后,倒还能故作镇静。没枪声时,反而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潜意识里,无论是西方世界的上帝,还是东方世界的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都成了他们赖以祈祷的对象,祈祷不外乎一个内容,祈求各方神明能保佑就保佑,只要别让灾难太轻易降临到头上就成了。
    ——谁都知道,真的灾难来了,躲,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听天由命吧!
    还好!祈祷仿佛还是管用的!在众人想象中,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砸门声,从头到尾也不曾响起过。
    雨,渐渐地小了下来,至天明时分,停了。
    当清晨第一缕晨曦,透过地下室上方的小窗照进阴暗的地下室。存在于人想象之中的恐怖场景,并未如期降临。
    从喧闹,到死寂,待在地下室躲难的人们,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等待。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雨虽停了,不过气温依旧很低,包裹在众人浑身上下的寒冷,无时不刻地在提醒他们,这一夜的冻馁,已经超过了他们承受的极限。
    恐惧依然未远走,但希望开始降临人们的心中,“危险也该过去了吧?”
    “应该——过去了吧!”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心中,这般不肯定地告诉自己。
    在犹豫回到地面上,还是不回到地面上的纠结之中,无法再随遇而安的身体,左右了拿主意人的决定,“瞧瞧去吧!”这话是对最靠近门边的仆人说的。
    被点了差使的仆人,顶着满头的蛛丝灰尘,弯着身躬着背,一溜小跑贴近洋房向外的落地窗,将窗帘拉开了很小的缝,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开始向外张望。
    初看时,还战战兢兢的,转瞬,手不颤,脚不抖了。
    咳,没什么事了!弄堂里哪有什么想象中的日本兵?
    日本兵倒没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着法租界巡捕房那身黑皮的安南巡捕,以及那些灰制服的华籍巡捕,倒是不少。
    这些平日里鲜少出现在弄堂里的人,正三三两两地散立在弄堂小道的两侧,或抽着烟,或聊着天,或把玩着手里的警棍,看情形,他们正在等什么人。
    看到这些平日里不怎么讨喜,此刻却倍感亲切的人,打探消息的仆人,悬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原地——没事,昨夜就是虚惊一场!
    “就是虚惊一场!”
    仆人十分肯定地为昨夜的闹剧下了结论。
    闻言,尚还躲在地下室里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紧绷的神情,一下放松了不少,略略地整理了先前的狼狈,重新端起主人的架子,一下就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带头走出了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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