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谍影

第80章


    夏正帆不提,李逸群还差点忘了,夏正帆正被那富贵病,给折磨得死去活来呢!心下暗想,只怕是算计人算计多了,遭报应了吧!想了就笑,笑了就正色,夸张地一拍脑门,“看我这破记性!”
    “好了,别煽情做戏了!”夏正帆对李逸群一指沙发,“坐!”言毕,刚才还直立的身子,又倒向了逍遥椅的靠背,楠竹材质的逍遥椅立刻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彻底湮没了夏正帆的尾音。
    “你的日子过得好逍遥啊!”李逸群羡慕地说。
    “嗯,这你说对了!我确实很逍遥。”夏正帆望着天花板说道,逍遥椅的颠簸让他惬意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哎,我到你家来,好歹也是个客人,你怎么连茶水都不给一口?”李逸群不是开玩笑,他是真有些渴。
    “呶,请自助!”夏正帆一指横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面是全套饮茶用的器具——形如古鼎的风炉、瓜形的黑色陶制茶壶、竹制的柄杓、陶瓷盖置、储水的水指、装废水的建水、装满抹茶的茶罐,上好纱布做的仕覆、取茶用的茶杓、乐烧制成的乐茶碗、茶筅等等,一应俱全。
    还真是半个鬼子,连饮茶的习惯,都与鬼子保持高度一致。李逸群在心中骂过,绽颜一笑,“这可不是应有的待客之道啊!”
    “客随主便嘛!”夏正帆不为所动。
    “好吧!我自助。”
    李逸群往沙发前一坐,拿起茶几上的器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最后,他眼花缭乱了,在分不请水指和建水的情况下,错拿起建水,将内中的水,倾倒进乐茶碗,仰脖一饮而尽。渴意似乎未解,他又斟了一碗,才张嘴喝了一口,却听得夏正帆说,“你不怕有毒吗?”
    喝水呛着,是什么滋味,李逸群此刻是深有体会了,好半天,他才顺过气来,张嘴就骂,“你作死啊,人吓人,吓死人的!”
    夏正帆立起身,目不转睛地看了李逸群半天,直看得李逸群心里发毛才放过了他,撇撇嘴说,“玩笑而已,你的胆子,不至于就那么点儿小吧?”
    是玩笑,李逸群就放心多了,继续喝他的水。
    “别喝了!”夏正帆起身,软近李逸群面前,夺过李逸群手中的乐茶碗,以教训的口吻说,“你不懂茶道?就不要乱喝水,这建水中装的是涮洗茶碗的废水,是不能饮用的!”说完,他指着摆满茶几的各种茶具,给李逸群普及起了茶道知识。
    “沏茶、斗茶、赏茶、闻茶、饮茶……”
    夏正帆说了半天话,全是关于茶道。扑鼻的清香,引得李逸群喉头动了又动,满嘴生津,渴倒是不怎么渴了,但喝不到的茶水,让他期待万分——
    烹茶的程序,非一般地复杂、繁琐,没有一般二般耐心的人,是体味不到个中乐趣,若此刻李逸群是个饥肠辘辘的人,让他干焚琴煮鹤的事,他肯定干得出来。
    “不要说茶道了!”李逸群说,“换个话题,把你的耳朵借我一用!”
    夏正帆停下手上的动作,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李逸群:先是脸,接着是灰色的马甲和米黄色的长裤,然后是棉袜和黑色牛皮鞋。之后又从下到上,直到再次审视过他的脸后,才垂下眼帘,将目光重新投回了手上的茶筅,“你脸上有杀气!”
    被人一口说中心事,李逸群很是不安,紧张地将双手各放置膝盖上,轻轻摩挲了起来。好半晌,李逸群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势不输往日,却不够自信,“除此之外,你还看出来了些什么?”
    夏正帆放下手中的茶筅,将茶汤倾入茶碗中,递给李逸群:你很犹豫,你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你很担心别人对你的看法……
    李逸群接过茶碗,轻品一口茶汤,茶汤在舌间滚动,吸啜有声(以示称誉):对,你说得很对!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但我不会这么做(将茶一饮而尽)。
    夏正帆轻轻皱了皱眉,接过茶碗,涮洗一遍,将废水倾入建水中,覆上盖:茶道讲究和、敬、清、寂,你一件都办不到,这茶,你还是别喝了罢。
    李逸群抿了抿嘴,说实在话,他并未觉出这日本茶有什么好喝,他这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不让喝就不喝罢,他喝过的路边摊茶,都比刚才喝到的好得多。
    一切收拾停当,夏正帆新躺回逍遥椅,随着椅子的起伏摆动,露出了疲惫之态,但他还不能睡,家里还有个他不甚欢迎的客人还赖着未走哩。
    确实,李逸群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于他而言,那不吐不快的心思,正如一根长长的钢针,时不时地在蜇着他、折磨着他,让他片刻都不得消停。
    “他必须死!”
    李逸群对空气说,也对自己说,更对夏正帆说。
    夏正帆睁开眼,拿起手边的手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你说的那个他,是不是乌二?
    李逸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夏正帆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他惹的事还小吗?换句话说,他给你惹的麻烦还小吗(冲李逸群翻了翻白眼)?
    李逸群抚额,面露庆幸之色:还好,我听从了岩井先生的劝诫,适当地与他保持了距离。不然,这次我也给牵连进去了。
    夏正帆暗讽:你英明。
    李逸群讪笑:愚钝!
    夏正帆:他人还藏着?
    李逸群:没,投案了,就在今天。
    夏正帆:在你手中?
    李逸群:不,我把他送到日本宪兵队去了。
    夏正帆:(低沉咳嗽)……你好糊涂(总算克制住自己,没骂李逸群是白痴)?
    李逸群:(脸色微变)夏老弟此话怎讲?
    夏正帆郑重指出:你恨他是一回事,但你想他死,就不能假手日本人。现在跟随你的那些人,他们愿意替你死、替你冲锋陷阵、替你杀人放火。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何要如此?
    李逸群不耻下问:为何(他知道夏正帆要表达什么,却故意选择装糊涂,他很想听听夏正帆的看法)?
    夏正帆诲人不倦:说白了,那还不是因为别人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有里子,能说得上话、进得了意见,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替你效力。转过来,同样的道理,你对日本人处死乌二一事不闻不问、听任所为。那乌二不过是你豢养的一条狗,该打该杀,应该由你来办才是,这样你才能拉住你手下每个人的心。不然,人心涣散了,乌二本身拖不垮你,你也难逃垮台的命运。所以,我的意见是,你应该主动出面,跟日本人把乌二要过来,并向他们保证,由你来处置。就算日本人会对处死乌二的方式作出特别要求,哪怕是刀劈、枪刺、生剐、活埋、毒毙,你都可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经手人,必须是你本人。
    李逸群深以为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就是不能自己下手。
    夏正帆狐疑:杀一个乌二,还让你如此为难?莫非你有何难言之隐不成?
    李逸群释疑:你误会了……呃……(在下决心)……你还记得中储券保卫战期间,军统炸了中央储备银行,周明海要我们七十六号出面,对中央银行还以对等报复一事吗?
    夏正帆点了点头:记得!
    李逸群抿了抿嘴:那事,我交由乌二去做的,他好大喜功,把本来该送往一个地方的两颗定时炸弹,分送到了两个地方……结果,就不去说它了。就说奖金分配吧,若你还有印象,你应该知道,周明海事先预付了一笔不多的奖金。这钱,我自然作为奖金来分配,按一条人命两千元的赏格,从主持行动的人起,到做炸弹的人止,我都得分派。派到技术员手里时,至多也不过他当时的薪水多一两倍而已……后来,乌二把这名技术员请到家中,叫乌二家的拿了两千元给那位技术员,也不说明为何给钱,只是说,无事常到家中玩玩……事隔不久,乌二就把那位技术员又找了去,让其做个定时炸弹……炸弹被送到了协大祥布庄……乌二勒索了多少钱,就不去说了。他平日里这般胡作非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办他,由他去了。后面的事,我若说出来,你就该见笑了,我要炸弹时,技术员推三阻四说做不出来……可是,到乌二要炸弹时,马上就有。请问,换你是我,你该怎么办?所以,我恨透了他,只能让日本人办他!
    夏正帆听了前因后果,沉吟片刻,开口说,“我还是坚持我先前的看法,若现在乌二已成尾大不掉,你就更不能假日本人之手办他了……嗯,你想,他这些年暗中经营,肯定有不少人为他死心塌地地卖命,这些人是谁,你若一个个地去追究,找出他们之后,你又如何处置,打、杀、关、押?高压之下,他们表面上是服你了,私底下呢,他们服你吗?有句老话说得好,杀鸡儆猴……你亲手把鸡一杀,那些猢狲自然就服了……相反,你假手于日本人,人家服的是日本人,可不是你呐!”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逸群起身走到夏正帆跟前,抓住夏正帆的手,热情地握了又握,“你说得太对了,我真是糊涂了……”
    让一个自负的人,承认个虑事不周,这很不容易?是否是?
    就是。
    李逸群:告辞。
    夏正帆: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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