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谍影

第89章


    村上的家中,从下午四点开始的酒宴,还在进行当中。
    酒,是甜美可口的清酒,性子不烈,后劲却足。携着酒意,村上这个好主人,不仅劝醉了客人,也让自己尽了兴,以至于说话颠三倒四、走路东倒两歪,乃至于放浪形骸,一把抱住送上最后一道菜、也是最后才出场的那个侍女,向李逸群介绍说,这是他的夫人——年轻得令人皱眉——恐怕未成年吧!李逸群心想。明知道村上说的是假话,但他非常知趣地不去揭穿村上,村上说是就是。
    “夫人”从托盘里端出一碟牛肉,放在李逸群面前,“请用!”
    一口中文流利得不像话,李逸群再次皱起了眉,这一天,同一个动作,他自己都记不起有多少次了,但又不好驳夫人的面子,“村上先生怎么没有?”显然,摆在面前的牛肉只有一碟,他是独一份,这给人一种阴谋的感觉,老祖宗的智慧,再次提醒了他本质上应该是个中国人——宴无好宴,鸿门宴知道不——牛肉有问题,绝对,绝对是有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李逸群的眼前晃动着一个人的影子,影子很熟悉,仅仅是影子,没有具体的身量,更无具体的形象,反正就是那么熟悉,让他努力地想去驱赶那个影子,甩沉重的脑袋是不行的,要挥手才管用。
    很好,影子走了。
    牛肉是吃不吃,李逸群看了看村上,又看了看秘书,还有另外一个作陪的人,那也是他的冤家对头啊,周明海豢养的打手。厉害是厉害,但不足为患,这人的心机和城府都比不上从前的那个夏正帆。
    奇怪了,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名字——
    “夫人”走了,又来了,再来时,托盘里装了三碟牛肉。
    看到自己面前的,再看看托盘里的,李逸群狐疑,“怎么分几次端出来?”
    “哈……”村上放声爽朗一笑,“这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待客之道,奇数为尊敬,偶数就不尊敬了。”村上抓起一块李逸群面前的牛肉,塞入嘴中,咀嚼了一阵,咽下肚,浮出一副受用的表情,“很香的!这是来自神户的牛肉,现在可不好搞来啊!”
    “哦……”李逸群疑虑顿消,所谓奇偶数的待客之道,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夏正帆以前提到过,他妈的见鬼,怎么又想起了他,“那我就不客气了!”
    “还等什么?开动!”村上大大咧咧地从“夫人”的托盘中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牛肉,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就算要死,也不当饿死鬼!李逸群想。
    就吃了!
    夜更深。
    李逸群在酩酊之中,被卫兵扶持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村上的家。
    走过长长的花影扶疏,微凉的夜风,迎面拂过,李逸群又有了呕吐的想法,但他不能吐,一个晚上,他就只吃了一块牛肉意思一下,别的东西,他是一点未碰。要知道,在村上家,他喝酒吃肉,已经很破例了,上一次破例的时候,又是在哪呢?那或许有些久远的记忆,总是爱跟他过不去。
    是了,那是在夏正帆家,喝过一碗茶,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不怕他呢?
    为什么呢?
    他们是朋友吗?不是的,是敌人,可为什么就那么信任他呢?
    连道几声奇怪之后,他才发现,他面临了一个遗憾,那能让他放心的人,已然不在了。老婆难道不可以放心吗?还是天天睡在身侧的人呢!
    不,不,不可信任,老婆也不是那么贴心的,特别是最近的这一年来,天天对镜贴黄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别人看的。这样的老婆,怎么能叫人放心?
    放心不了。
    如是想来,心里还是蛮苦的,那种恶心感,说来就来……
    刚回到家,他还是很晕,显然在村上花呒那点杰作,不是他要清理出身体的全部,他还要继续做清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日本人是惯于做这种事的——他要小心再小心。
    找泻药,找人中黄(灵感来自郭汜妻粪汁解毒),要上吐下泻,双管齐下才会顶用。前者好找,香灰一把,放碗里兑了,保管清空肠,人中黄是催吐良方,可不是家常必备的,上中药铺里去抓吧,很不保险的,就在家解决吧!
    一切准备齐备,要自救的当口,钱蕴盛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来得是张皇失措,实际上只是有点紧张,刚镇静下来,他就说,“老兄该小心了,日本人正计划要暗算您。”
    于此,李逸群只能以几声哐当来回答,他丢掉了手中那碗香灰水,扔掉那份精心炮制出来的人中黄。都没用了,他大致猜到了那暗算是何种暗算:牛肉!
    是不是,要以观后效,事实上,等起效之时,就由不得他了。
    钱蕴盛走后的第四个小时,效来了,说业障也可以——信不信因果报应?他现在信了——曾发生在乌二身上出现的症状,一一应在了他的身上,发高烧,上吐下泻,腹痛如绞,肚子在不断地膨胀着,最后比怀胎十月的孕妇肚子都还大……
    请医生来,谁都不知道那是何种病因,病是未知的,但后来的遭遇是已知的,那夜与李逸群接触过的两名医生,一律下了狱。就连在李逸群病中探视的那位日军少将都莫名其妙地丢了官,从将官到佐官,又从佐官到尉官。
    李逸群最后的结果,据说,比乌二好不了哪去,若说乌二死后瘦小得像个猿猴,李逸群就更瘦小了,像个金丝猴?这个比喻或许是有些不太恰当,但一个生前身高为一米七多的男子?死后身长不到一米三——
    这毒药很厉害,是否是?
    就是!
    也有人说,李逸群其实是被吓死的,依据是李逸群死前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如下几个词:
    影子……雕鹰……夏正帆。
    熟知内情的人说,李逸群念叨的都是一个人。
    所以说,李逸群一死,这世上就再无人知道夏正帆的去处。
    这话,对,也不对。如果把黄夫人算上,还是有人知道夏正帆去处的,问题就是,黄夫人在带走夏正帆的那天,却失踪了。从此后,音讯杳无。
    “影子”似乎只是个传说。
    第二十八章 尘埃落定
    沈正醇走出那道电网密布的高墙时,显得很老,皱纹满脸,背佝偻,岁月带给他的礼物不仅是苍老,还有病痛缠身。曾经矫健的身姿、轻盈的步伐,都成了昨日的记忆,今日的他,迎风颤巍、步履蹒跚——老了。
    不仅身体老了,记忆中的世界也老了,视野内的世界却是新的、陌生的,甚至还有很多难以名状的危险:
    过马路,他有被车撞到的危险;上公车,他有被挤到的危险;爬楼梯,他有摔倒的危险;进澡堂,他有滑倒的危险;进戏院,他有随时晕厥过去的危险……
    真老了。
    若哪一天,一觉就睡了过天,那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说真的,对于一个在高墙大院内生活了整整27年的人来说,外面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真的很不适应,何况是住在远离故乡的北京。
    人老了,活动范围少了,闲得没事,就爱回忆,时而是年轻时的事情,时而近年的经历,东一块,西一块,杂乱无章:
    入监那年是在1949年初,那时淮海战役刚刚结束,作为国军中将情报参谋,他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战俘,也是在那一年,中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中国大陆存在了22年的国民党政权,在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轰然倒台,一个新的国家成立了。
    再往后,外面的变化,他就只能通过广播和报纸来了解,那口头上的东西和字面上的东西,都没有他在外间看到的、听到的来得真切。
    对自由的渴望,伴随了他整整27年,妻离子散,天伦永隔,那是一种无尽的心痛。这一切都是缘于他那段当过军统特务的历史,让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避不开冲击,反复地写交代材料,反复地坦白罪恶:举凡他做过的他都认了。唯有一件事,那是在1967年,一个专案组进驻抚顺战犯管理所,要他交代向日伪特务出卖几名中共地下党的罪行,他就坚持不认了。
    没做过!
    就是没做过!
    下场是可想而知的,戴卨帽子、剃阴阳头、坐喷气式飞机……种种精神上及肉体上的折磨都受过了,他都始终未改口。
    他真的感觉很冤!
    一次寻思不开,他上了吊,被人发现得及时,还没到阎王爷跟前签到,就被拉了回来。讽刺的是,救他的人不是医生,而是那几名专案组成员……说真的,刚张开眼那会儿,他真的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对他的审查结束了;悲的是,他还得继续待在监狱里。
    用九年的时间来想一件事,会是什么滋味,沈正醇最清楚。
    这还不算完,出了监,他还得继续想。
    带着伤痛的冥思苦想,注定会撕裂一道道伤疤,与沈正醇所想要的真相,距离是越来越远,唯有当年的知情者,才知道实情。
    沈正醇去找了第一个知情者钱蕴盛,运气还不坏,一找就见到了。但情况却不乐观,十年政治运动,让这位起义将军,变得十分沉默寡言,问十句能答一言半句,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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