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公主之心

灵犀和昭明同在金陵，相距不过几条街，然而她们两个只保持书信往来，极少见面。
    这几日天气转暖，顾庭树和几个好友结伴出行，临走时再三叮嘱灵犀：“不要出门，在家好好养胎，我明天就回来。”
    灵犀抬手将碎发撩到耳后，手里捧着暖炉，慢吞吞地微笑：“好的。”
    她目送顾庭树离开，眼看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灵犀转身把手炉扔到丫鬟手里，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解开夹袄的扣子，嘴里嘟嘟囔囔：“这么热的天气还让人家穿棉袄，不讲道理。”她走进屋子里喝了一杯凉水。然后对丫鬟说：“套上马车，我要出门。”
    丫鬟走了几步又回来：“大爷……大爷才说不让您出门。”
    灵犀说：“你只管准备，有我担着呢。”
    丫鬟得了这句话，就放心大胆地去了。
    灵犀换了身素净的绸缎夹袄和长裙，带了两三个奴仆，坐着马车出门了。穿过三条长街，马车拐进一个干净的胡同，胡同尽头一间朱红色大门，门上九排铆钉，房檐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槛下砌着三层青石台阶。
    丫鬟进去通传之后，灵犀在轿中等得不耐烦，遂一手扶着车辕要下来。把旁边的奴仆吓得一起簇拥过来：“奶奶，您别乱动，要是磕着碰着，大爷要剥我们的皮呢。”
    灵犀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大门也随之打开。灵犀抬起头，见昭明一身黄色夹袄，含笑走过来。
    “我听婆子说门口有位陌生的夫人，我猜就是你。”昭明抓住灵犀的肩膀推搡了一下，又拉着她的手臂，转圈看了一遍，然后说：“姓顾的今天不在家吧，要不然你也不敢来看我。”凤眼一扫，又说：“你这些下人是怎么回事，怕我吃了你？”
    灵犀说：“我不是不敢来，”往后看了一眼，又说：“今天的事情不准对大爷说。”下人们哦了一声。
    昭明冷笑，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不还是怕他吗？”又扯着她的袖子往院子里走，说道：“你姐夫买药材去了，可惜今日见不着。”
    灵犀晕头晕脑，心想：我姐夫？蓝贝贝？后来又觉得不可能，应该是昭明现在的丈夫。
    昭明把她拉到待客的花厅，只见屋内小桌上陈设着糕点茶水果蔬等物品，都是灵犀爱吃的，灵犀诧异道：“奇怪，你知道我今日要来？”
    昭明端起一杯茶吹气，目光移到灵犀的脸上，笑了笑，又一饮而尽：“今天可巧了。”她让灵犀坐下，给她端了几盘干果，指着奶油炒的碧根果说：“这个最好吃了。”
    灵犀问：“你刚才说巧了，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昭明两指捏着核桃，啪地一声捏碎了。把核桃肉丢进嘴里。
    灵犀见她不愿意说，也就算了，心想：她还是这样，总是把别人当成傻子。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昭明摸了摸灵犀的手，又撩开她的裙子看她的鞋，见她吃穿用度着实很好，才微微放了心，又开口说：“姓顾的又找小老婆了？”
    “额……没。”
    “反正也快了。”
    “……”
    昭明挪了挪椅子，凑到灵犀身边，两人膝盖相抵着，昭明比她略高一些。
    “姐姐上次跟你说的，东城古玩店的儿子小古，跟你年龄相当，人品相貌一流，学问又渊博，跟你非常般配……”
    灵犀身体微微后退：“姐……”
    “我知道你怕姓顾的，放心，有我呢。你跟小古只要两情相悦，我助你们俩私奔。你前脚走了，我后脚就带领健仆杀进顾家，把那个狗贼一刀砍了。”
    灵犀挠了挠头发：“你……认真的啊？”
    昭明重新回到原位，抓起一个芒果咔嚓咬了一口，朝她翻了个白眼：“知道你舍不得，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弑君夺位，又停妻再娶，既失大意，又不顾小节。我不知道你看上他哪一点，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
    灵犀转过脸，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啧，我真是犯贱才来找她，平白无故挨一顿骂。灵犀脾气好，息事宁人地转换话题：“那个，姐夫是什么样的人啊。”
    昭明如今做了母亲，锋芒略收敛了一些，她也察觉到刚才说话太冲，遂缓和了语气，笑着说：“你姐夫是个傻大个，不过性子很好。”
    灵犀也微笑，心想，她丈夫的性子必然好到了极致，要不然也伺候不了这样的煞星。灵犀嘴上却说：“你有福气。”
    昭明便微笑，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还没见过囡囡，我把她叫来。”说罢转过一道屏风进了里屋。
    里屋跟外间隔了一个起坐间，墙壁厚实，非常隔音。昭明笑嘻嘻地掀开帘子走进去，里屋只有一排炕，一张小桌。蓝贝贝坐在炕桌上呼哧呼哧地吃炸酱面。旁边已经垒了四个空碗。囡囡穿着红布白边的棉袄，拿着一把梳子给蓝贝贝梳头发，另一种小手捂着鼻子。
    昭明歪身坐在炕上，抿嘴笑了一会儿，然后说：“囡囡，别挨着他，有跳蚤。”
    囡囡不理会，饶有兴致地拽着蓝贝贝已经打结的长发。
    昭明指着她说：“这小家伙倒是有灵性，往日见了生人都不理，今天倒是跟你亲近。”又瞪了一眼蓝贝贝：“吃完了赶紧滚。”
    蓝贝贝把碗底的面条和酱刮进嘴里，抹了抹嘴唇，原地弯腰磕头：“菩萨，再赏我点钱吧。我真是走投无路了，要不然也不会来找你。”
    昭明抱着肩膀冷笑：“哼，跟我要钱？咱们成亲后，我倒贴给你们家的钱还不够多？暂且不说那个。城破那日，我挺着大肚子在宫里等死，你倒是跑了个无影无踪。”
    蓝贝贝心想，再聪明的女人，也难免有翻旧账的恶习。于是他说：“看在囡囡的份上，看在……长乐的份上。”他的脸上本来带着涎笑，说到长乐时，便转过了脸，轻声逗囡囡说话。
    昭明沉默了一会儿，拿了一袋碎银子扔到桌子上。
    蓝贝贝低头数钱，房间里温度高，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下来，在肮脏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沟壑，他的睫毛很长，雾气在睫毛上凝结，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手上的油污把眼睛弄得更疼了。
    囡囡拍着手笑：“大熊猫。”
    昭明叫来丫鬟，把囡囡抱出去。然后才问：“长乐是不是……死了。”
    蓝贝贝还是低头揉眼睛，轻声抱怨道：“辣椒进眼睛里了。”
    昭明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看向别处：“行了，你薄情寡义惯了，又何必对他做出这种矫情的模样。”
    蓝贝贝只好仰起脸咧着嘴巴笑：“没有，你不提长乐，我差点把他忘了。”顿了顿又低下头说：“我们两个一直往南走，被顾庭树的军队打压得很厉害，后来……”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后来我生病滞留，他带着宝儿和几百残兵出海，据说是到了南海上的小岛。他很有钱，在岛上过得很快乐。”蓝贝贝笑了一下：“听说那里的女人都很凶，但愿他不要娶一个母夜叉。”
    昭明睁圆了眼睛：“真……真的吗？”
    蓝贝贝摊手：“听沿海的人是这么说的，我病好之后四处流浪，现在又惹上了仇家，没时间去验证真假。你可以自己去查嘛。”反正南海上的岛屿上千，谅她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昭明捂着胸口长叹一口气，轻声说：“老天有眼，使我凌家不至于绝后。”顿了顿又说：“斩草不除根？这不是顾庭树的作风啊。”
    蓝贝贝撇嘴：“他老婆不是也姓凌嘛。他不好意思把凌家人全杀了。”
    昭明这才相信，她这会儿心情愉悦，就笑着对蓝贝贝说：“难得来这么一趟，怎能不见故人，跟我出去吧，灵犀在外面。”
    蓝贝贝手里的钱袋掉下地，他怔了怔，翻身趴在地上捡银子。
    昭明抱着肩膀笑道：“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不是挺喜欢她的吗？”
    蓝贝贝把银子装进袋子里，直着眼睛望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昭明，你帮我跟她带一句话。”
    昭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嗯？”
    蓝贝贝坐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跟她说，别让她恨我，我也不会恨她，要是有下辈子……”他呆了一会儿，又摇头：“不不不，你什么也别跟他说，别告诉她我来过。”
    “你有病吧。”昭明啐了他一口。
    蓝贝贝扶着炕沿站起来，四处看了看，自语道：“我要走了，我不能见到她，仇家要追来了。”
    昭明听说他有仇家，也懒得招惹是非，摆手说：“赶紧走，回见，哦，再也不见了。”
    蓝贝贝揣着银子弯腰走出去，他穿过起坐间，本来要从侧门出去的，想了想，又转了方向，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他看见了灵犀。
    她穿着好看又厚实的衣服，正低头用锤子砸核桃。
    蓝贝贝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捂着嘴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大步走了。
    灵犀在昭明家里吃了午饭，下午去城隍庙里上香，傍晚的时候昭明才安排马车送她走。灵犀回到家里，只见门口两排小厮严阵以待。灵犀刚下马车，小厮们唰唰跪在地上。
    “怎么回事？”灵犀说。
    “奶奶，大爷回来了。”
    灵犀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院子里一群婢女迎上来，给她拿披风，打帘子，又轻声说：“大爷下午回来没见着您，就直接出去找了。这才刚回来……好像有点生气。”
    灵犀走进内屋掀开帘子，见顾庭树刚脱了外衣，正弯腰洗手。她转过身去旁边的暖阁，没事人似的抱着大猫坐下，指甲一朵一朵地掐着水仙花。
    里外的奴仆们静悄悄地站着，连大声喘息都不敢。
    过了一会儿顾庭树走进暖阁，坐在灵犀身边，随手把猫扔到了外边，然后把灵犀的手掌摊开，慢慢挑拣猫毛，停了一会儿才说：“怀孕的时候不要抱猫。要是想去看你姐姐，不必偷偷摸摸地去，但是要多带些人。”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我放心不下你，回来一看，你果然出门了。”顾庭树说：“真是个不省心的。”抬脚站了起来：“我去书房写信，晚饭的时候叫我。”
    灵犀也随站了起来，抬手捶着腰：“好累，我要去睡觉，晚饭不吃了。”
    顾庭树已经走到门口，便对丫鬟说：“去熬一锅党参乌鸡汤，放在炉火上煨着，等夫人醒了再端来。”他站在门外，从丫鬟手里接过雨伞，对灵犀说：“你睡你的，我晚些再过来。”
    灵犀惊奇道：“外面下雨了吗？”
    “一点小雨，你不要开窗户，风很冷，灵犀，把窗户关上！”
    灵犀搓了搓手：“关上了。”
    顾庭树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沿着廊檐往外面走，对管家嘱咐道：“夫人房间的炭火不能断，也要提防炭气熏人，下次出门的时候马车里也要准备火炉……”
    声音渐渐远了，灵犀就又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伸手去接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