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的人妖战争

晨曦驱散了笼顶的乌云，大地涂炭，狼烟滚滚。巨大的妖怪成群结队飞入城池，腥风肆虐，辰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片尚未平息的风尘。
    风尘仆仆，魔族的大妖们平静地走来，庞大的妖魔身影逐一映入眼帘。
    辰景的瞳孔狙击着每一个角落，咽喉涩苦。
    蓦然间，他寻到一副澄澈似水的眸子。一个清明四月的旁晚，一片灼灼的桃花，以及，一对立在树下如璧的少年。他甚至颇为欣慰，欣慰她这些年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尊白发苍苍的老妪搀扶着文怡，文怡仅裹着一层柔丝质的白袍，在成千上万的魔族大军中，格格不入。
    辰景巴不得从九天城阙上一跃而下，他犹豫着要不要飞奔下楼，可是他怕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城门訇然洞开，蛰伏许久的本地居民一涌而出，但很快便被洪流般的魔族大军吞噬了。其中出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妖王战败，这些不愿放弃家土的小妖小怪毅然选择了飞蛾扑火。
    在大肥的示意下，绾了八道发髻的老妪将文怡送至城阙，老妪神色泰然地站在最近的地方瞧热闹。
    辰景还没未有所反应，文怡便扑了上来，伏倒在他肩头。
    阳光刺入眼眸，空气里弥漫着淡雅的馨香，少女的身体充盈着一股致命的诱惑气息。
    扑在他肩头的文怡一动不动，只感觉她浑身冰凉。辰景反手将她拥入怀抱，抱紧了就不愿放手。
    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是，不到三丈的地方还矗着一只奇怪的老妖婆！
    过了好一阵子，大肥膳后赶来，只咳嗽了一声，冰雕似的文怡就突然撒手，跑回到老妖婆身边。大肥走过来，搂住辰景的肩，乐呵呵地道：“兄弟，久等了！”
    辰景皱眉：“你搜过我的府邸没有？我那群门客怎样了？”
    大肥道：“还没处理，走，便走边说！”
    辰景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文怡被老妖婆搀着，偏着脑袋，也不知在看什么。她好像并没有多么激动，青丝掩在她如雪的脖颈上，早晨的清风鼓弄着她的长袖。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青征？”大肥忽然开口道。
    辰景一步三回头，故意放缓脚步，心不在焉道：“没有，你让族人找找吧！”
    “你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
    “问他干嘛！”辰景抽出一缕神思来应付大肥，“是很久没看到了，不太记得。”
    大肥停住了脚步，一脸正色：“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奇怪的举动，或给过你一些奇怪的东西？”
    辰景也停了下来，两只眼睛聚在大肥脸上，“上一次见面你不也在？送来的东西也好意思收回去！”
    “之后就再没见过他？”
    “青征出事了？”辰景忽然拔高了声调，斜觑一眼文怡，她依旧悄然无声地侧视一旁。
    不对劲。
    大肥这时却笑道：“不管他了，爱离家出走不走。”
    又走了一路，遥遥能见妖王的宫殿。青砖皴裂，碧瓦摔落，灰尘弥漫，整片妖王宫前的广场一片悲凉。夹道两旁，群魔列阵，大肥被众妖魔迎至宫门前，神色怡然地宣布：“如今上幽城顺利攻克，大军且休整一日。我们一鼓作气，打下蓬华山，一统乾坤！”
    “一统乾坤！”魔族沸腾了。
    “还有一件事，今晚我们的辰景兄弟将和文怡完婚，大家去吃他的喜酒！”
    群魔暴沸了，打天下是娱乐活动，填饱肚子才是毕生的追求，因此他们表现的比当事人还要激动。
    辰景错愕，身旁的文怡低着头，默不吭声。
    群魔让出一条道，一群眼眶凹陷的囚徒被带了上来。
    “我们投降，我们有权利投降！”
    “各位大哥多读点书啊，上古时妖魔两族本是一家，我们不能相互残杀啊！”
    这群“饱读诗书”的门客不停地叫嚣，博学多识的引经据典，善于想象的就现场杜撰，企图用知识同化那些凶神恶煞的魔族。
    辰景皱了眉头：“既然今天我大婚，就不宜杀生！”
    大肥递过一把钢刀，狰狞地笑道：“你若不动手，让兄弟今晚吃什么？”
    这是一个真正喝西北风也能喝饱的时代！辰景翘起嘴角，轻描淡写说道：“他们也曾是我的部下，我结婚想宴请他们！按照人族的习俗，婚后第二日会有一个祭祖的仪式，那时候随你们处置！”
    “那便如此了！”大肥把钢刀塞到辰景手中，“这把百炼钢刀乃是一宗异宝，权当作贺礼送你了！”
    辰景报之以微笑，收起钢刀。
    迷迷糊糊来到这个梦幻的世界，一眨眼飘飘荡荡了十年。这十年恍惚中像是被谁拐走了，说留下了痕迹，却又不能将痕迹刨出来。胡须长了得刮，头发长了得剪，习惯了三天洗一次衣服，学会了自己做饭。一头狐狸曾闯入过自己的世界，却又匆匆离去。一眨眼之后，梦里发生了许多次的婚礼终于要修成正果了，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捱过了午后，打发了下午，转眼黄昏将至。城外刮起了旋风，道行深厚的妖魔在祭炼死去的妖怪，还有很多的小妖在清扫战场。
    也有妖魔在腥臭的战场上跳着诡异的舞蹈，试图平息那些愤怒的亡灵。山林里时而传来阴森诡厄的呼啸，死去的数十万妖族将士阴魂不散，不停地在旷野上驰骋。
    月上柳梢头。酒宴都已准备妥当，辰景这时却掌着灯，出现在新房廊前。并没有过多的犹豫，他推门而入。
    房间里馨香漫溢，四对红烛幽幽地照着。珠帘屏风之后，是一张髹漆的床榻。一身红鸾喜袍的文怡静坐在床边，好像对辰景的到来浑不在意。
    辰景把灯熄了，地上映出月光，四周寂然。他捡床的一侧坐下，皱起眉尖，拾起机杼将文怡的盖头挑下。
    “哼。”他嘲笑自己，又不知为何，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文怡如一座雕塑岿然不动，眼睛犹如黑晶石，却没有灵性的生命之光。
    辰景蒙住双眼，泪水沁出，顺着指缝浸湿了衣袖。
    “你大概不知道，这世界是如何地让人绝望！”辰景对面无表情的文怡说道。
    “前些日子我找到树脸道长，在道观借宿了一晚，我做了一个梦。”辰景想尽量平静下来，可咽喉哽噎，张口无言。又想用双手比划，却只能抱头喑泣。
    “我梦到了我的家人！”辰景对着文怡，几乎是在咆哮，“你到底怎么了？我已找到了回家的路，你到底知不知道！”
    辰景脸上泪如泉涌，“你根本就没看到，怎么可以看不到？我看见自己瘫痪在床上，我看见妈妈在一旁收拾柜子，可我只敢看她的背影！她明明才四十多岁，可头发却白了一半！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可是我却不敢正面看她！”
    房间内又陷入了死寂，静得来能听到内心深处发狂的跳动！辰景仰面朝天，歇斯底里地哭诉：“爷爷不在了，我听到爸爸赶猪的吆喝声，这些，你又让我如何视而不见？”
    太多的悲戚，如果文怡是清醒的，她一定会为此时此刻的辰景震惊，从来没有人见过辰景自卑的一面。
    “跟我走！”辰景想拉文怡的手，却意外地碰触到一根不起眼的丝线！
    有东西束缚着她！辰景这么想，愤怒地抽出大肥送他的钢刀，一刀斩下！
    随着丝线被根根斩断，僵硬不动的文怡忽然颤了颤，先是脑袋能扭动，然后是手腕，小腿，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恢复！
    “谁在里面？！”屋外传来老妖婆的惊呼，紧接着，魔族的长老们踹门而入。
    辰景冷笑，一卷经书自他袖中飞出，哗啦一声展开，遮住大半的眼帘！经书浩帙，上面银钩铁画的文字时而奔腾如流，时而凝静如塑，这些文字在生动地演变诸天万物！
    “太上封妖！”二大爷惊呼，说完便不知所踪。
    从经书中飞出的文字很快如一阵黑雾托起了辰景与文怡，辰景手持经书，腾云驾雾虽然不甚娴熟，但从云头掉下来这种丢脸的事，他做不出来，身为“太上经”的封妖之书更不可能让他做出来。
    “辰景，你在做什么！”大肥满脸惊恐，因为那团不断流动的黑雾已经掠走了好几位魔族高手。
    辰景手持封妖仙书，大步飒踏走向屋外。仍有大魔想要阻截，可他们一旦碰触到黑色的文字流，无不迅疾地被卷入经书之中。经书中有山有水，那些被卷入的妖魔不是被经卷上的大山镇压了，便是被奔腾的大河封印了。
    令群魔更加意外的事发生了。
    上幽城内，一团黑色的斑点猝然炸开，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光芒如骇浪般迸发出来。耀眼的白光之中，辰景长啸，封妖之书中的文字凝聚出上千道白色仙影，列成一座威严的大阵守护在他身边。
    城外本已被压制的亡灵怨念忽然狂暴起来，一股股地从四面八方向上幽城汇聚。上幽城内的防御大阵与绝世杀阵陡然开启，刚刚赢得胜利的魔族军队这时却陷入了惊恐，他们迅速地组织防御工事，战战兢兢地看着天地陡变。
    辰景以钢刀割破手指，凌空挥洒鲜血。鲜血汇入太上经卷中，素色的文字瞬间被染作赤红色，如一团团火焰在黑夜中跳跃。所有守护的白色仙影似也觉醒，一抹诡异的鲜红自他们的瞳孔深处亮起！
    磅礴的太上之力从仙影身上井喷而出，灌入大地，霍然间，上幽城天摇地晃，激得城内某些古老的建筑玄光大盛！
    长空中雷声大作，轰鸣的玄天厉雷闪灭苍穹，九天上降下一股铺天盖地的远古洪荒气息！
    陷入黑夜的天空愈加神秘深邃，雷霆如蛇，不停地撕裂时空。迷迷蒙蒙中，一轮巨大的湛蓝色大月浮出，月光照下，隐约是一座浩大的城关！
    玄天关！
    巍峨的轮廓压住了上幽城，时而还能见到雷霆孕育的混沌圣灵在巡游！
    比之数年前上古异兽崛夷所召唤出的玄天关，这一次的玄天关更加清晰雄伟，月夜下散发出一股压制诸天的气势！
    “回家了！”辰景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拉住文怡的手，将一阵阵的暖热传递过去。沉溺于狂喜中的辰景并没有过多地注意文怡，他只想带着她，快点离开这个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世界。
    辰景驾驭太上经书，身畔除了千余尊白色仙影，更有无数疯狂的妖魔亡灵追随。
    “以数十万亡魂为祭品，他要强行打开玄天关？！”上幽城观星台，卜先生震惊地对另一尊佝偻的老龟说道。
    “去通知魔族吧，破开生死两处阵角，速速出城。”
    “那辰景呢？”
    “随那少年人去，上幽城在劫难逃。”
    万古沉睡，一朝醒来。玄天关漂浮在雷海云涛中，蓬发出一股毁灭天地的气息，神秘犹如一枚巨大的瞳，睥睨召唤它的渺小人类。
    辰景牵着文怡逆天而上，他们身上披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磐陀圣光。
    堆叠九霄的云山遽然崩塌，砸出一片浩淼的雷霆之海！万千死魂呼啸，前赴后继如一束无限膨胀的巨流，于刹那间冲破了第一重电海雷池！
    时隔数年，那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天阵再现尘世！无数雷霆凭空炸响，虚空裂开，无穷无尽的混沌雷兽扑了出来！
    绝世的肃杀之意颠倒乾坤，太过恐怖的气息令那些死过一次的亡灵惊悚难安，然而冥冥之中，它们像被什么拘束着，根本无法脱离辰景左右。
    此时已看不清辰景的神情，只能看到一束斑斓的流光不停地向玄天关冲去。混沌雷兽暴怒，周身散发炙热的雷光，不停磨灭一切胆敢接近的事物！可是亡灵群太过庞大，这些混沌雷兽并不能有效地阻止辰景前行。
    密集的亡灵拖住了混沌雷兽，守护多时的白色仙影忽然分散开。许多雷兽正厮杀惨烈，陡然间便被多束闪耀的白光剖开身躯，雷身支离，跌入上幽城内。
    上幽城顿时尖叫声四起，不少妖魔因沾染了太古雷霆之息而转瞬化为劫灰。幸而生死两道阵角很快被破除，尚且存活的魔族大军迅速地蜂拥向城外。
    玄天关下雷声轰鸣，仿佛从未料到有人胆敢击杀天阵中的混沌雷兽。一束玄黄交织的光芒碾落凡尘，如一支劈山开海的巨斧，不急不缓地压向地面！不仅如此，整座玄天关都在下沉，仿佛要重新从虚空中回归到大地！
    紧接着，上幽城猝然拔地而起，连带着一股蛮横的大地祖脉，冲向神秘莫测的玄天关！
    玄天关中，隐隐现出一条黄沙长路，道路两侧，分立着八尊经纬天地的巨大石像！每一尊石像都流露着一种独特的神圣气息，神韵仿若远古诸神！
    远在天边的人族圣婴公主之若噤若寒蝉，陪在她身边的，还有四尊气息独特的虚影。而这些虚影散发出的独特气息，竟然与那玄天路上的其中四尊相似！
    许多人内心无法平静，那镇守在玄天关中的八尊石像，分明是创立人族的八相之祖！
    随着玄天关的垂落，长空混沌衍生，变两极，分四象，演化天、地、水、火、风、雷、山、泽八相，是谓八种足以诛毁世道的大阵！更为强悍而恐怖的存在从八种交织的大阵中孕生出来，阴阳颠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亘古创世时的遗留气息。
    数十万魂魄发出尖锐的戾啸，绝望、恐惧、超脱、兴奋，八相之力狂暴地绞动天空，不停地吞噬魂魄，雷暴之声贯通天地！
    八相大阵终于降临到上幽城里，七彩斑斓的光芒迅速吞掉了城池，数百里之内，万兽匍匐，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整片上幽城所属的地域尽成焦土，烈火飓风肆虐大地，雷霆雪暴在山间蜿蜒。
    只见玄天关几乎要与上幽城相撞上，然而就在此时，两者之间霍然亮起一团紫芒，并迅速地盛极而衰！那是磐陀在燃烧最后的力量保护两人，传说磐陀是自天阵中衍生出来的异宝，然而此时的八相大阵毁天灭地，看来是要将磐陀收回去了。
    在上幽城濒临崩塌之际，从地底涌起的龙脉之息快速地冲入各处裂缝并进行修复。传说妖族祖帝修筑的上幽城有抵御灭世灾劫的奇威，更何况还有龙脉相助，因此能源源不断吸引八相大阵的毁灭力量。
    八相大阵很快湮没了万千魂魄，就在群妖猜测这一劫已接近尾声时，忽然一团清光从无垠的混沌中激射而出，并伴随着一片山扑海倒的龙吟！一道通天的巨龙身躯一闪而没，它的吼啸声一时竟压过了诸天雷霆！
    宛若世界末日，在无数妖魔的注视下，前一刻尚且固若金汤的上幽城，下一刻却不知为何忽然崩碎，巨大的废墟残片迸射八荒。
    万古妖都上幽城呢？妖怪们着实震惊，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崩毁的上幽城里竟然出现了一条青鳞巨尾！紧接着，又有妖怪看到一截满覆白鳞的胸膛坠落大地，血肉模糊。
    一只皮骨紧贴的利爪冲破混沌，一巴掌将喷涌而出的龙脉拍入大地。
    还没弄清上幽城怎么会毁掉，八相大阵所演化的混沌之气悄然消失了。
    半空中出现辰景的身影，他接近了玄天关，一只手紧拽太上封妖之书的一端，经卷的另一端，束缚在城关之上。
    眼看着一只脚就能踏上玄天路，失神许久的文怡忽然露出尖锐的利齿，一口咬在了辰景的锁骨上！
    “你妖化了！”失去了磐陀的保护，辰景不过也是个羸弱的凡人。他看起来很痛苦，太上经卷通灵，分出一丝仙力，要将文怡推开！
    文怡一口咬掉了他左肩胛骨，她的瞳孔里有一阵妖冶的光芒，含着一口血肉便被推得往下坠。
    辰景脑袋嗡嗡作响，脸色铁青，却在文怡下坠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也不知这失去肩胛骨的手是如何地使出力道，辰景悬在半空中，一手攥着文怡，一手攥着太上经书！
    突然发狂的文怡同样牢牢地抓着辰景的手臂，不同的是，她锋利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中！
    起风了，此夜深冷。
    辰景仰头恸啸，算来算去没算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一起来，一起去，经历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久，现在就差一步了！
    玄天关近在咫尺，文怡整个人坠在他身上，却足有千钧之重！紧绷的太上经卷不敢回力，稍若不慎，很可能将辰景撕成两半！
    “放手啊！”远隔天边的人默默念叨，泪水无声浸落衣襟。
    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辰景是一个对人对事近乎偏执的人。一个人一生动一次情，如何容易？
    即便明知她不是她，辰景仍不肯放手，直到这种痛苦的煎熬快要连带他的灵魂一并撕成两片！
    他松开了经书，反身抱住所爱的人，如一颗红色的流陨划落苍穹。太上经卷悬在城关上，飘飘荡荡，一阵黄沙掠起，玄天关渐渐消失在长夜中。
    “世人都想弄清楚玄天关外是什么，而谁又说的清楚，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才是关外？”魔族二长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