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的人妖战争

第二十五章 永寂


天地疆阔,一片孤鸿掠影而过。山川覆骨,英雄尽老,谁能奈岁月何?永夜徒叹,长存的是遥远光年外的寂寞,永恒的是淌不干的时间长河。
    一切仿如未醒,梦里见过一个与你相似的人,但我知道,那不是你。可即便这样,这也足以令我怦然心动。
    刺骨的寒意从黑暗中汹涌而来,左肩口没有伤痛感,身躯被一股力量束缚了,不能动弹。辰景醒来时,视不见物,只能不停地徘徊在梦境与现实消长的泥潭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上空传来铁索拉动的响声。渐渐地,有熹微的光从上面透下,薄如凉雾。十多支火把在摇晃,照出一片地窖的模样。
    他被带上了一架牢车,有人在窃窃私语。辰景睁着眼睛,在想文怡如何了,她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前行了很长一段路,听见铁门缓缓滚开的声音。刺眼的阳光蜂拥而入,他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并没有死去。
    他被带到一处大型的祭坛中央,祭坛周围布满了高低不等的条状石柱,上面雕绘着妖族繁杂的篆文。密密麻麻的妖怪将祭坛围得水泄不通,辰景扭动脑袋,扫视狰狞的妖魔们。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肥开口,神情严峻。
    在众多的妖怪当中,出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万顷,长生,龙族与虫族的各位长老等,至于为什么他们会同时出现在这里,辰景也不想费力去思究了。可能是和人族有关,想来那棵白菜之若不会傻到前来救他,上幽城一役,他又何止辜负了对人族的承诺?
    “辰景,不想死得痛苦,就把人族的事讲个清楚!”
    辰景抬头望了一眼大肥,轻描淡写道:“你先告诉我,文怡怎么了?”
    大肥咧嘴,意味深长地讽刺道:“她?呵,她早就死了!”
    “死了?”辰景脸上的神情剧变,“怎么死的?”
    大肥冷笑:“她比你伟大,她将自己的肉躯,祭献给了我们一位老祖!”
    “嘿嘿。”辰景露出一脸令人费解的笑意,“既然如此,那你们还打算把她嫁给我?”
    大肥肃然:“我们信守承诺!而且只要这场战争打完,我们还可以把她唤醒,想办法送你们回去。哼,只可惜你一个人等不及了!”
    “你们真是这么想的?”辰景止住了笑声,面容古怪,“文怡不会有事吧?”
    “她只是暂时安好,要不是先前万顷干预了白玉老祖的魂魄,文怡的躯体也不会受创!”大肥狠狠地瞪了一眼万顷。
    万顷大怒:“杀我妖族子民,你还好意思责怪起我来了!”
    大肥嗤笑:“你家老祖还没给你看百妖血契?人族要出世了,妖族强不起来,魔族就一定要强大起来!”
    “哼。”万顷不屑地冷笑,偏着脑袋不想搭理他。
    大肥接着对辰景道:“她的事解决了,该你交代人族的事了吧!”
    辰景道:“没什么好说的,人族被驱逐了上万年,他们想要自由。杀了我吧,你们给不了我想要的!”
    “你觉得死亡就能自由了吗?”
    “难道死亡也不得自由?”
    “你令大家都失望了!”大肥转过身,喟声长叹,“大家觉得该怎么处置?反正我是恨他到没辙了!”
    “多少同族葬送在天阵中,多少英烈随上幽城消逝!”
    “刮个千刀再说!”
    “世间最恶毒的刑法都不能惩治他所犯下的弥天大祸!”
    面对排山倒海的诘责,辰景忽然笑道:“你们这些妖魔啊,什么都比人族强,就是脑袋不灵。你们大多数修行千年方有资本幻化人形,而人族修道百年,就能羽化飞仙。现在这么多只妖怪,竟想不出法子对付我,哈哈……”
    诸妖魔面面相觑,万年之前,人族因为天赋异禀而一枝独大,这才引下了妖祖皇帝驱逐人族之祸。万年之后人族欲归,而妖皇早入轮回,今世一战,势必要比万年之前更为惨烈。
    魔族二长老精神矍铄,走到辰景跟前,道:“我这一生都在不断思考,许多问题,从我年轻时就一直困扰着我。现在年岁大了,再没有早些年那样的精力去费神辨析。穷我一生,我才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年轻人,你现在被诸多的问题迷惑了,以致让你做了一些很冲动的错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您不会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辰景讪笑。
    “我只是觉得杀了你太过便宜!”二长老乐呵呵地说道,“我建议把你打入永寂牢地,你将用几近永恒的时间去反思你的罪孽!”
    “永寂牢地?”
    下面窃窃私语。
    “永寂牢地是什么?”
    “传说中永世镇压穷凶极恶的地方,听说妖皇时代封印了不少厉害的存在!”
    “有这种地方?万一不小心破坏了封印,放出那些不死的怪物怎么办?”
    “你想多了。永寂牢地固若金汤,天道不灭,牢门永寂!那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哦,以前是写手来着,后来改邪归正投入咱魔族的怀抱!”
    寂寞是不生不死的折磨。尘封多年的永寂牢地很快被大妖们找到,辰景被封入禁地之前,尝了一杯万顷带来的水酒。那是未酥的喜酒,也是他在临死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温暖。
    永寂牢地里一片黑暗,悄无声息,如同那洪荒宇宙,亘古无言。辰景是被束缚之后扔进牢地之中的,他能感觉到一种下坠的飘忽感,如同那次抱着文怡从坠向幽冥一般。
    飘了不过数息的时间,砰的一声,辰景撞上了一堆硬物,像是石块,又像是骨骼。他一动不能动,清晰地感觉到后脑勺一片冰冷,有东西正从他的脑袋里流失。
    沉睡,沉眠,彷如一枚沉入淤底的石头,被泥沙覆没,万古沉静。
    在最初的无意识昏迷之后,辰景醒来,却再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从这开始,他再也不能入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二大爷所说的永恒时间,大概就是指他死后,魂魄离体,还会继续地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一只魂魄会存在多久呢?辰景不敢想象,他现在已经死了,可魂魄依旧不能动弹!正如许久前大肥亲口所言,死亡不代表自由!
    他是真的害怕了,害怕这样没有温暖的孤寂!
    “我知道错了!”辰景有时也会嘶吼,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永寂牢地空旷无边,一点回声都没有!
    “我要疯了!”每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痛苦地明白,他疯也疯不掉!
    没有人再给他压力,流年过往,弹指瞬老。
    他的肉身腐朽成一堆白骨,混在诸多的白骨之中,毫不起眼。岁月斯长,他一动不动很久了,身上铺了厚厚的一叠尘埃,他几乎遗忘了被遗忘这件事。
    无论他的态度是积极还是消极,都没有人能给拯救。
    尘世很快再次陷入纷争,强横的魔族发现了人族的藏身之地,捣毁仙王界、太上府、阴阳洞等多处人族八王的据点。势不可遏的魔族在接连胜利后,决定挖开剩余的八王封印之地。孰知在最后一块封印揭开后,先前被“击杀”过一次的人族王者再次出现,将魔族反杀了一仗。
    虽然百族妖魔的族长们找到了战败的原因:生死之力,然而为时已晚,八王的虚灵齐现尘世,在之若的带领下,很快占据了东方的洪川地域。
    魔族在八王的压制下节节败退,一股诡异的力量忽然卷入。昔日妖皇的旧部降临凡世,他们附着在强大妖魔身上,与八王相抗衡。
    都是死去了万年的鬼怪,隔着时空继续上古时候的战争。
    永寂牢地。数十年弹指一挥,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里还封印着一个毁掉上幽城,抹灭数十万亡灵,连累无数魔族高手的罪魁祸首。
    莫说永寂牢地有进无出,就是现在能打开牢门,想来也只能寻到一堆枯骨。
    昆吾之郡,离西北魔荒不过二百里。早在万年前,妖皇统一六道时,便下令废除永寂牢地,昆吾郡也随之被尘世遗没。
    昆吾郡山川绵亘数百里,其中有一处地理十分奇特:十多座白云簇生的山锋沟壑相连,势欲通天。传言永寂牢地是由一块天外落陨整体祭炼而成,这十多座山峰,正是这块陨石的外部阵角。经过数万年的沉淀,永寂牢地已经完全与大地融合,牢不可破。
    月光落入湖底,粼粼波光摇晃,一条飞悬的瀑布潺潺怒吼。山里的时光幽邃而多诡,在这恐怖的永寂牢地之上,居然有人搭起了一间茅庐!
    满满的一轮月亮浮在云端,星辉零零散散,细碎的桉树叶子剪断了光影,蛩虫嘀嘀私语,不告人听。
    茅庐的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少女拖着一把跟她个头齐高的铁锄走向院中。少女穿着朴实,手腕上系着一根拭汗用的棉巾,秀美的发丝披在双肩,眼睛玲珑剔透。她的面容尚且稚嫩,刚挥舞了两锄头,细密的汗水就浸出来了。
    她鼓起腮帮子,狠狠地又挥舞了两下,可由于没有经验,纤细的手掌很快被磨破了皮,疼得她直咧嘴。她停下来不知跟谁赌了一会儿气,摊开双掌,哀婉地叹了一回。温柔的月光敷在了她伤口处,不过数息的时间,伤口被治愈了。
    她咧嘴一笑,抓起锄头又开始工作。
    没有人注意这里,经过一宿的努力,她挖了一方三丈左右的大坑。东天见白,她灰头土脸地从坑里爬出来,实打实成了村姑。
    她眯眼觑了觑冉冉升起的旭日,打个哈欠,推开门一头扎倒在茅草堆做的床上。可能是因为累极了,在沉沉睡去的刹那,噗的一声,少女竟变成了一头皮毛散发玉色光芒的狐狸!
    傍晚,她又幻化成人形,继续抱着锄头挖掘。坑越挖越深,看样子要不了几日就能将那人挖出来!
    某夜,铿锵一声,她的锄头像是撞到了坚硬的岩石,反将她虎口震裂!
    被风尘掩盖的永寂牢地终于崭露出它的真实面容:坚不可摧的地表犹如一堵比天高的城墙,阻挡一切事物逾越!
    她不信邪,张开锋利的爪子使劲一挠!坚硬的地面毫发无损,倒是她爪子磨损严重,疼得噙出几朵泪花!
    在这以后的数天里,她费尽周折,却依然不能撼动牢地的壁垒分毫!
    又呆了几天,她悻悻地耸着脑袋,下山去了。
    茅庐在山风山雨中孤守了个把月,终于还是被摧折了。出乎意料的,一个多月后棉花蹦蹦跳跳地又回到山上,脖子上悬挂着一枚发黑的果核!
    棉花与辰景相隔不过几座山的距离,棉花知道辰景就在附近,但辰景却感知不到永寂牢地以外的世界。
    这枚果核正是她与辰景决裂的根由,在所有人都放弃辰景的时候,她却悄悄地冒了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你养了我几年,算我欠你的!先说好,最多挖三年,挖满三年你要是能出来,我们谁也不欠谁。要是你出不来……”大多时候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打发枯寂的时间。
    累了,她就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芯嚼嚼,总的来说要比在下面不见天日的辰景要自由。
    “怎么会出不来呢,不过到时候你多半已经死了。”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刨出来,帮你找个女妖精多点的地儿埋了。”
    “可是你已经死了,埋哪不一样,永寂牢地也不错啊!”
    她口头上这么说,隔夜照旧继续挖。普通的锄头、法宝是挖不动的,倒是这枚不起眼的果核,能在永寂牢地上留下一抹零星的痕迹。
    一夜四个时辰,一个月也不过挖寸许深。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照这样的速度,别说三年,三十年也挖不穿啊!
    小小姑娘整天在山里日晒雨淋,每日修行不辍,身体愈发健硕。
    一年年的奔波,小狐狸长成了大狐狸,褪去青春华美的外裳,她不再是那只娇贵的小玉狐。
    常年把自己置身于洞井之中,困了干脆就躺在坑底,她几乎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既然救不出你,那我就在这儿一直陪你吧!”有时她精疲力竭,不想动弹,于是她就想变成一块石头。
    待体力恢复,她又夜以继日地辛劳。不为别的,已经挖了那么久,不能前功尽弃。怀抱着这样的信念,棉花每天都以不能白干来自我激励。
    等他出来,或许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假如他问起她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孤不孤寂。虽然她会很开心,但针对这种煽情而尴尬的问题,她觉得该这么回复:其实我的想法比较简单,把你挖出来,捧在手心当宠物喂几年,以恩报恩,以牙还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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