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秩序

第45章


  尽管这些事件都是人类的不幸,但必须说,威尔逊愿景的失败不是因为美国对威尔逊主义重视不够。威尔逊的继任者努力通过其他补充性、基本上属于威尔逊式的方式落实这一富有远见的计划。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美国及其民主伙伴对裁军外交与和平仲裁投入了大量精力。在1921~1922年的华盛顿海军会议上,美国同意报废30艘舰艇,以实现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和日本舰队的成比例限制,从而阻止军备竞赛。1928年,卡尔文·柯立芝的国务卿弗兰克·凯洛格倡导签署了《凯洛格–白里安公约》,规定战争作为“国家政策工具”是完全非法的。所有签署国,包括世界上大多数独立国家、“一战”的所有交战方和所有后来的轴心国,都承诺将“它们之间各种性质、各种起源的争端或冲突”61提交和平仲裁。可惜,这些倡议中的关键要素都没有存续下来。
  威尔逊的事业不像外交政策教科书的内容,而更像莎士比亚悲剧的素材。不过,威尔逊触动了美国人的心弦。他在地缘政治上远远算不上最为精明,在外交政策上也远远算不上20世纪最成熟的人物,但在当代的民意测验中,他一直跻身“最伟大的”总统之列。正是由于威尔逊的智慧成就,连实际上继承了西奥多·罗斯福外交政策理念衣钵的理查德·尼克松,也认为自己是威尔逊国际主义的门徒,并把这位战时总统的画像挂在内阁厅里。
  伍德罗·威尔逊之所以伟大,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提出了宏大愿景,极大地激发了美国例外主义传统,让那些起初的缺陷显得微不足道。他被尊崇为先知,美国矢志追求他的愿景,并以此评判自己的行为。每当面临危机或冲突(“二战”、冷战和我们这个时代伊斯兰世界的动荡)的考验,美国都会以某种方式回归威尔逊的世界秩序愿景,通过民主、公开外交、培育共同规则和标准来维护和平。
  这一愿景的天才之处是让美国人的理想主义为缔造和平、人权和合作解决问题等重大外交举措服务,在对更美好、更和平世界的希望中注入美国实力。由于威尔逊主义的影响力,20世纪参与式治理在全世界得到传播,美国参与世界事务时总是表现出非凡的信念和乐观。威尔逊主义的悲剧在于,它留给20世纪这个举足轻重的大国的是一套令人振奋但脱离历史感和地缘政治意识的外交政策学说。
  富兰克林·罗斯福与世界新秩序
  威尔逊原则的影响无处不在,深深地影响了美国对自身的看法。当20年后世界秩序问题再次浮现时,两次世界大战间隔期间的失败也没能阻碍威尔逊原则的胜利回归。又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美国再次面对挑战,又要按照威尔逊原则塑造世界新秩序。
  1941年8月,富兰克林·罗斯福(西奥多·罗斯福的远房侄子,当时正史无前例地在第三任总统任期上)和温斯顿·丘吉尔作为两国领导人首次会面,会面在纽芬兰皇家海军舰艇“威尔士亲王”号上举行。他们在《大西洋宪章》的八项“共同原则”中表达了他们所谓的共同愿景。对所有这些原则,威尔逊肯定会认可,而丘吉尔之前的英国首相则不会乐意接受。“共同原则”包括:“各国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政府形式”;停止违背当地人民意愿进行领土扩张;“免除恐惧和匮乏”;还有一项国际裁军计划,推动最终“放弃使用武力”和“建立一个更普遍、更持久的全面安全体系”。有些内容,尤其是非殖民化方面的内容,不会是丘吉尔主动提议的。如果不是丘吉尔认为赢得美国的伙伴关系(英国避免溃败的最佳选择和唯一希望)至关重要,他本不会接受这些原则的。62
  罗斯福对国际和平基础的看法比威尔逊有过之而无不及。威尔逊出身学界,主要依靠哲学原则来构筑国际秩序。罗斯福则从美国政治的大旋涡中脱颖而出,更加注重与人打交道的方式方法。
  因此,罗斯福表达了这样一个信念,即国际新秩序应该建立在个人信任基础之上:
  我们这些热爱和平的国家必定实现的那种国际秩序,必须基本依靠友好的人际关系、相互了解、宽容大度以及不容置疑的真诚、善意和信誉。63罗斯福在1945年第四次就职演说中再次提到这个话题:
  我们已经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正如爱默生所说,“要想得到别人的友谊,自己就得先向别人表示友好。”如果对别人充满猜疑、不信任或恐惧,我们就无法实现持久的和平。64在战争期间与斯大林打交道时,罗斯福将这些信念付诸实践。据报道,面对苏联撕毁协议的证据及其对西方的敌意,罗斯福还是安慰美国前驻莫斯科大使蒲立德:
  比尔,我不质疑你说的事实,它们都是准确的。我也不质疑你推理的逻辑。我只感到斯大林不是那种人……我认为,如果我对他倾尽所有而且不求回报,那么他自重身份,就不会再去强占,反而会为一个民主和平的世界而努力。651943年,两位领导人在德黑兰初次会面举行峰会期间,罗斯福兑现了他所说的话。66刚一抵达,苏联领导人就警告罗斯福,称苏联情报机构发现了一项纳粹阴谋,企图不利于总统,主动邀请他到壁垒森严的苏联使馆大院,并说美国使馆不太安全,距离预定的会议地点太远。罗斯福接受了苏联的好意,拒绝了距离较近的英国使馆,避免给人留下英美领导人联手对付斯大林的印象。更有甚者,在与斯大林的联席会议上,罗斯福表面上取笑丘吉尔,试图让人觉得他与这位英国战时领导人有些距离。
  迫在眉睫的挑战就是确定和平的概念。用什么原则来指导世界大国的关系?在设计和维护世界秩序方面,美国需要做出什么贡献?是应该安抚还是对抗苏联?还有,如果这些任务都能顺利完成,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和平是一份文件还是一项进程?
  1945年,美国总统面临的地缘政治挑战一如既往的复杂。即便备受战争蹂躏,苏联还是对建立战后国际秩序造成了两个障碍。它的国土面积及其占领的范围破坏了欧洲的均势。它的意识形态挑战着西方制度架构的合法性。共产主义指责所有现存制度是各种形式的非法剥削制度,号召进行世界革命,推翻统治阶级,由卡尔·马克思所说的“全世界工人阶级”掌权。
  20世纪20年代,欧洲第一波共产主义运动多数被镇压,其他则因缺少所谓无产阶级的支持而消退。斯大林提出了“一国社会主义”论。在长达10年的清洗中,他除掉了所有其他革命元老,征召部署大量劳动力以振兴工业实力。为了将纳粹风暴引向西方,1939年他与希特勒签署了中立条约,把北欧和东欧分割成了苏联和德国的势力范围。1941年6月,希特勒还是对苏联发动了侵略,斯大林重拾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宣布进行“伟大的卫国战争”,借机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中注入了俄罗斯帝国情怀。在共产党掌权时期,斯大林第一次唤起了俄罗斯精神,这是俄罗斯建国所依赖的精神,是历经数个世纪国内暴政和外敌入侵仍誓死捍卫的精神。
  战争胜利后,苏联构成的挑战与拿破仑战争结束时相当,甚至更为严峻。对于面前的真空地带,这个受伤的巨人(至少损失2 000万人口,西部三分之一广袤的领土遭到毁坏)会作何反应?要不是斯大林在战时精心布置的烟幕弹(显示他在约束而非鼓动共产主义思想家),也许从他的言论中就能找到答案。
  斯大林的全球战略非常复杂。他深信资本主义制度必然导致战争,因此“二战”结束顶多是休战。他认为希特勒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特殊代表,而不是这一制度的异类。希特勒战败后,不管西方领导人怎么说或怎么想,资本主义国家依然是敌人。斯大林对20世纪20年代的英法领导人充满蔑视。他说:
  他们谈论和平主义,谈到欧洲国家之间的和平。白里安和张伯伦正相互拥抱……这一切毫无意义。根据欧洲历史,我们知道,每次签署条约,规定重新部署军队准备打一场新战争,这种条约都被称为和平条约……之所以签署(这些条约),都是为了描绘下一场战争的新要素。67在斯大林的世界观中,决策取决于客观因素,而非个人关系。因此,战时同盟之间的友好是“主观性的”,会被胜利带来的新情况取代。苏联的战略目标是最大限度地实现安全,为不可避免的摊牌做好准备。这意味着把苏联的安全边界尽量向西推进,并通过各国共产党和特工行动削弱安全边界之外的国家。
  但在战争期间,西方领导人不愿承认这样的评判:丘吉尔是因为需要与美国保持同步;罗斯福是因为正在倡导维护公正持久和平的“全面规划”,实际上是要推翻昔日的欧洲国际秩序。罗斯福既不支持势力均衡,也不赞成帝国复辟。他的公开计划号召确立和平解决争端的规则,并要求主要大国(即美国、苏联、英国和中国等“四大警察”)共同努力。在遏止破坏和平的行为方面,美国和苏联尤其要起带头作用。
  查尔斯·波伦当时还是一位年轻的外交官,担任罗斯福的俄语翻译,后来成为冷战时期美苏关系的设计师。罗斯福曾经说:“美国人深信其他人都是‘好人’,只要你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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