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秩序

第53章


在美、英和阿富汗盟军的快速行动下,塔利班被赶下了台。2001年12月,在德国波恩召开的国际会议宣布成立阿富汗过渡政府,哈米德·卡尔扎伊担任首脑并开始召集传统部落会议,设计和审议战后阿富汗的体制。盟国的作战目标好像已经实现。
  参加波恩磋商的人士乐观地推出一个宏大愿景:“建立基础广泛、尊重性别、多民族且具有完全代表性的政府。”38 2003年,联合国安理会决议授权扩大北约国际安全援助部队:
  支持阿富汗过渡政府及其继任者维护喀布尔及郊区以外地区的安全。确保阿富汗政府及联合国人员……在安全的环境中工作。39美国及盟国的工作重心变成了“重建阿富汗”,即建设民主、多元和透明的阿富汗政府,使其政令通行全国。建设阿富汗国防军,使其能够在全国范围履行安全职责。这些工作都带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几乎可以与“二战”后德国和日本的民主建设相提并论。
  阿富汗的历史或阿富汗任何一地都无法为这项基础广泛的工作提供先例。40传统上,阿富汗还算不上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国家,只是一个从未被单一政权连续施政的地理符号。在大多数有记载的历史中,阿富汗各部落和教派不断交战,只是偶尔团结起来抵抗外来侵略,或者联手对邻国发动劫掠。喀布尔的精英或许会不定期地开展议会制实验,但在首都之外,古老的部落准则大行其道。外国人无意之间促成了阿富汗的统一,因为他们的入侵使得各部落和各教派联合起来进行对抗。
  因此,美国和北约部队在21世纪初遇到的局面,与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在1897年遇到的情况大致相同:
  除了收获季节出于自卫的需要各派暂时停火之外,帕坦(普什图)部落一直处于秘密或公开交战状态。每个人都是战士、政治家和神学家,每一所大房子都是领地要塞……每一个村庄都有防御设施。每一个家庭都有未偿的血债,每一个宗族都有世仇。众多部落和部落群体之间都有账要算。任何事情都无法淡忘,任何债务都要偿还。41在这种情况下,打造所谓的联合政府,以及联合国试图建立透明、民主、在安全环境中运转的阿富汗中央政府,无异于彻底改写阿富汗的历史。这实际上是抬高一个宗族(哈米德·卡尔扎伊的普什图波帕尔扎伊部落)压低其他宗族,并要求它通过武力(自己的军队或国际联合部队),或者通过分发外国援助的物资,或两种手段并用,来号令全国。强制推行这些制度将不可避免地剥夺历史形成的特权,重组千变万化的部落联盟。任何外来力量都很难理解和掌控这种局面。
  2008年的美国选举给这种复杂性又增添了矛盾性。新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竞选主张是打算结束在伊拉克的“不智”战争,把部分兵力调去打“必要的”阿富汗战争。但一上台,他就决心结束战争,聚焦于国内的重大改革议题。结果,“二战”后与美国军事行动如影随形的矛盾再次出现:再向阿富汗“增兵”3万,同时又公开了18个月后开始撤军的最后期限。有人认为,公开最后期限的目的是刺激卡尔扎伊政府加速建立现代中央政府和军队,以取代美军。但塔利班等武装游击战略的目标就是和美军耗时间。对喀布尔的领导层来说,宣布失去外来支持的固定日期则开启了包括塔利班在内的各派系间的明争暗斗。
  这一时期阿富汗的大踏步前进是非常重要而且来之不易的。民众实施了选举制度,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塔利班一直对参加民主架构的人发出死亡威胁。美国也实现了寻找和除掉奥萨马·本·拉登的目标,发出了美国全球出击、暴行必惩的强势信号。
  然而该地区的前景依然充满挑战。美国撤出(本书写作之时已经日益临近)以后,阿富汗政府的政令可能只会在喀布尔及其郊区执行,在其他地区得不到统一实施。在外部国家争相施加影响的情况下,阿富汗可能会以民族画线,组成一个半自治的封建地区同盟。如果这样,独立的阿富汗与地区政治秩序能否相容,将依然不得而知。
  促进阿富汗团结、使其远离“圣战”,这对于阿富汗的邻国的国家利益至少与对美国的国家利益一样重要,从长期来看,对邻国的重要性要大得多。如果阿富汗回到战前状态,成为非国家“圣战”组织的基地,或者成为一个遵循“圣战”政策的国家,那么每个邻国都有发生境内动荡的风险。巴基斯坦首当其冲,整个国内架构都面临风险。俄罗斯有部分穆斯林居住在南部和西部。中国有大量穆斯林居住在新疆地区。甚至什叶派的伊朗也会受到逊尼派原教旨主义趋势的影响。从战略角度看,如果阿富汗倒向恐怖主义,那么所有这些国家受到的威胁都比美国严重。(也许伊朗除外。伊朗会认为,境外局势的动荡可以让它操纵各派之间的争斗,就像它在叙利亚、黎巴嫩和伊拉克所做的那样。)
  最具讽刺意味的也许是,备受战争蹂躏的阿富汗将成为一块试金石,检验能否从各种不同的安全利益和历史角度中生成地区秩序。关于阿富汗安全,如果没有可持续的国际计划,每个重要邻国只能以古老的民族和宗派画线,支持不同的派别相互争斗。最可能的结果是一个事实上的分裂局面,巴基斯坦控制南部的普什图族,印度、俄罗斯(有可能还有中国)支持民族混杂的北方。为了防止出现真空,需要做出重大外交努力,明确地区秩序,防止阿富汗再次成为“圣战”主义中心。19世纪,各大国确保了比利时的中立。这种担保结果持续了近百年。42这个概念做出适当调整后有可能适用于阿富汗吗?如果不积极探索这种想法(或类似的想法),阿富汗很可能将世界拖回永无休止的战争。
  伊拉克
  “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乔治·W·布什总统旋即宣布了抗击“圣战”极端主义的全球战略,通过承诺支持民主转型来巩固现有国际秩序。2002年白宫的《国家安全战略》指出,“20世纪的伟大斗争”已经展示了“唯一可持续的国家成功模式:自由、民主和自由企业”。
  《国家安全战略》文件强调,当前这个时刻,整个世界被前所未有的恐怖暴行所震惊,所有大国“都团结在一起,共同面对恐怖暴力和混乱的危险”。自由制度和大国合作关系提供了自17世纪民族国家兴起以来前所未有的“机遇,可以建立大国和平竞争而非不断扩军备战的世界”43。所谓“自由纲领”的核心任务,是将伊拉克从中东最不自由的国家转型为多党制民主国家,进而激励整个地区的民主转型:“伊拉克的民主将会成功。这一成功将传递明确的信息,从大马士革到德黑兰,自由将属于每个国家的未来。”44
  不像后来有人所言,“自由纲领”是一个总统及其身边人士的主观发明。它的基本内容是对美国重大问题的详细阐述。2002年的《国家安全战略》文件首次宣布了这一政策,实际上重申了1950年明确美国冷战使命的NSC-68号文件的主旨,尽管两者间有一个关键性区别。1950年的文件援引美国的价值观来捍卫自由世界。2002年的文件主张,为了普世性的自由价值,要终结世界各地的暴政。
  1991年联合国安理会687号决议要求伊拉克销毁所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库存,承诺永远不再发展此类武器。45自那之后安理会通过了10项决议,都确认伊拉克实质性违反了决议。
  在伊拉克军事行动的独特之处,在于美国决定把在伊拉克的强制行动当成传播自由和民主工程的一项内容,这也是传统的美国方式。美国回应日益增长的极端伊斯兰普世主义浪潮的方法是,重申美国自身价值观和世界秩序观的普世性。
  这一切起初得到了美国民众的强烈支持,尤其是支持除掉萨达姆·侯赛因。1998年,在两党压倒性的支持下,美国国会通过了《伊拉克解放法案》(众议院360票对38票,参议院全票通过),宣称:“美国的政策应当是,在伊拉克支持废除以萨达姆·侯赛因为首的政权,帮助促成一个民主政府,取代萨达姆政权。”10月31日,在参议院通过的同一天,克林顿总统就签署了这项法案,使之成为法律。克林顿表达了两党的共识:
  美国希望伊拉克重新加入国家大家庭,成为热爱自由、安分守法的成员。这符合我们的利益,也符合本地区盟国的利益……美国正向伊拉克社会各界的反对派提供支持,以最终形成一个得到普遍支持的政府。46在伊拉克,除了萨达姆·侯赛因铁腕控制之下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执掌政权,不允许存在其他政治党派,因而也不存在正式的反对党。所以美国总统的言下之意是,美国将实施一个隐蔽计划,推翻伊拉克的独裁者。
  军事介入伊拉克之后,在2003年11月纪念“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成立20周年时,布什发表演讲,详细阐述了这一行动更广泛的意义。布什谴责美国以往对这个地区的政策是以自由为代价寻求稳定:
  中东没有自由,西方国家对此辩解和迁就了60年,却根本没有为我们带来安全——因为从长远来看,以自由为代价不可能换来稳定。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