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冷感

    季妍家是个两层的小洋楼，在Q市的郊区里。
    听奶奶说，这里以前到处都是农田，不过近些年铺了路，又建了城镇，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奶奶现在也就在后院里种一些瓜果蔬菜而已。
    小洋楼里装潢的倒是和外面看起来一样的温馨，二楼盛野的房间也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方有容站在盛野的房间里感觉有些神奇。
    那张小小的单人床就放在墙角，窄窄的。上面的床单被套却不如预想的那样陈旧，反而全都是新洗过的，被子上还有太阳留下的香味。
    整个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只是书架上依旧放着的那些旧书告诉她这间房间的主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方有容坐在床上看着书架上的书，忽然就笑了出来。
    没想到现在这个沉稳冷静的盛野也曾经有过那样叛逆的青春时光。
    墙角的书桌上空荡荡的，被打扫得很整洁。台灯下放着两个相框。方有容走过去，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没想到居然立刻就亮了。
    方有容拿起其中一个看，是一个女人的独照。
    女人坐在椅子上，背后是窗口，透进来阳光。
    她的头发很长，扎成了麻花辫，脸上也带着温暖的笑容。
    她的脸很美，眉眼之间和盛野有几分相似。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小腹微微隆起。
    方有容怔了一下，那张照片，莫非是盛野的妈妈怀孕的时候拍的？盛野并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所以她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盛野？
    把这种照片放在书桌上是个什么意思？写作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妈妈，多扫兴啊。
    方有容想起小时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怕妈妈突然出现，好像一天的兴致都被扫光了。
    可是脑海里忽然闪现了盛野小时候趴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的样子。
    小小的身子趴在那里，不时抬起头，看着照片里的女人微笑，就好像是妈妈就在身边看着他一样。
    “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忽然想起了盛野的话，以及他说话时候的样子。
    他总是面无表情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不能让他有丝毫情绪的起伏。可是在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底多了一丝颜色。
    方有容放下照片，又拿起了旁边的一张，是盛野和季妍的合照。
    大概是在游乐园这样的场地，大夏天的，他们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轮廓和现在没什么变化，只是小了很多，看起来也不过是初中生的样子。
    盛野大概是天生那样拽拽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镜头的脸也微微扬起。他的右手勾着季妍的脖子，将她拉在自己的胸口处。季妍一边用手捏着盛野的胳膊想要挣脱，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他们俩的关系真好。
    她正感叹，奶奶推开了房门。
    “吃点东西再睡吧。”奶奶端着一碗粥和几个包子走进来，放在了书桌上。
    她见方有容刚把那相框放下，便感慨道：“他们俩以前关系真好。”
    方有容迟疑了一下，才点了头：“嗯。”
    奶奶看了方有容一眼，又赶忙改口道：“我是说，他们呀，就像是亲兄妹一样。季妍从小就被她爸妈捧在手心里，但是可惜她爸妈还没享到子女福就去世了，还好有盛野，像是大哥哥一样一直照顾她。”
    奶奶说着，伸手去摸了摸盛野妈妈的那张照片，用袖子擦了擦玻璃，又道：“盛野这孩子也是苦，那么小就没了妈妈，爸爸又……哎，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吧。”奶奶转过来看向方有容，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肚子。“前几年的时候还在想着他们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生重孙子出来，结果一眨眼，盛野这小子连孩子都有了。”
    方有容看着奶奶的手，粗糙却温暖，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
    奶奶抬眼看了她一下，叹了口气道：“盛野那小子脾气有些怪，真是辛苦你了啊。”
    “不会，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小子脸上总是冷冰冰的，都不怎么笑，小时候刚住过来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他生病了呢，你们年轻人说的那个，面部神经失调。”
    方有容回想一下盛野那张皱着眉头的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奶奶，其实他那个样子现在我们都叫做‘傲娇’。”
    “傲娇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平时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但是其实是个温柔又害羞的人。”
    “哈哈哈，说得对。”奶奶笑着，眼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深邃。
    奶奶笑完，忽然就拉住了方有容的手，在手心里好好的摸了几遍，眉头微微皱起，又在此舒展开。
    她说：“你也是个好孩子……”
    说完，她便转了身退出了房间。
    方有容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明白那句“好孩子”是什么意思，于是作罢，坐回到书桌前开始吃“早饭”。
    ***
    在墓地的盛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毫无来由的。他摸了摸额头，丝毫没有感冒的预兆。
    季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盛野，盛野接过来，道了声“谢谢”。
    盛野擦完鼻子，对着季妍说道：“你才刚好，回去休息吧，别一直呆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和早上叫方有容回家时的截然不同。
    季妍有些担忧地看着盛野说道：“叔叔欠的多吗？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
    “和你没关系。”盛野说完背过身去，从口袋里拿出烟来叼在嘴上。
    忙活葬礼，一直没空碰烟，现在放松下来了，那烟瘾又窜上了喉咙。
    季妍不甘心地又绕到盛野的正面，说道：“盛野，你为什么要一直拒绝我的好意呢？”
    盛野皱了下眉头，然后闭起眼睛，用左手张开，用食指和拇指揉着两边的太阳穴。
    然后他笑了一下，伸手拍了一下季妍的脑袋——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并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能自己搞定。”
    ***
    葬礼来了很多人，原本的那些亲戚在早些年的时候就因为盛野爸爸嗜赌成性欠钱不还而断了情分，现在来也不过是来追讨债务的而已。
    盛野想了想，连同他在内，这场葬礼上真的关心他父亲的，还真是一个都没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了吧。
    应付完那些人，结束了两天的战斗，回到季妍奶奶家时，已经是晚上了。
    他和季妍进屋的时候，奶奶和方有容已经用过了晚餐，方有容帮奶奶洗了碗，现在正在二楼的浴室里洗澡。
    盛野从前门穿到了后门，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看着天空。
    乡下的空气比起城市里清新了不少，晚上也更能看清天上的那些明星。
    他仰着头，眼前的星空被烟雾弥漫。
    目光对着的方向是小洋楼的二楼，同一侧的房间，左边灰色窗帘的是他的房间，而右边粉色窗帘的则是季妍的房间。
    季妍的房间里亮着灯，隐约还能看到人影。而他的房间里则是一片漆黑。
    忽然他的房间亮了，然后窗帘被拉开，又迅速被拉上。
    紧接着是一连串细微的脚步声，再然后，后院的玻璃门便被拉开了。
    他微微颔首，正对着后院的门。
    “别出来，外面凉。”他说。
    “嗯，我就站在这里，吹不到风。”方有容并没有走出去，而是乖乖地站在了屋内看着他，脸上带着笑。
    方有容除了大哭之外，基本都是笑着的，而盛野记忆里方有容的几次大哭，责任都在他身上。
    盛野看着手上刚点好的烟，抬头对方有容说：“还有一会儿呢。”
    “没关系，你慢慢抽，我在这儿等你。”末了，又补了句：“可以吗？”
    盛野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然后便仰着头，继续去看他的星星。
    他的心里乱得很，却又清晰的要命。
    若是往常，他一定想要用工作塞满自己，可是今天，却突然很想要停下来，休息几步，再往前走。
    他忽然有些想妈妈了，可是记忆里那张笑脸已经有些模糊。他有些记不清，那是小学还是幼儿园，他的父亲早已离家不知所踪，只是偶尔会有凶神恶煞的人上门闹事。
    他一气之下说要去把爸爸找回来，但是话说出去了，行动却收到了阻碍——他完全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
    但倔脾气的他没有轻易放弃，花了一天的时间，走遍了他所知道的每一个地方。走到最后近乎绝望，被值班的警察大叔直接送回了家。
    他才到路口就看见了妈妈，站在树下，一脸忧心忡忡的，可是见了他便马上收起了那副哭丧着的脸，笑嘻嘻地看向他，问道：“饿了吗？跟妈妈回家吃饭吧？”
    隔了二十多年，记忆都模糊了。他们家门口根本就没有树，所以这可能只是他的幻想也说不定。
    现在爸爸死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天上相遇。
    不过说起来，他父亲做了那么多错事，应该没有办法上天堂了吧？
    他低头笑，平时自诩现实主义的自己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幼稚的想法？一定是被方有容那家伙带坏的。
    下意识抬头一看，方有容还站在后院的门内，静静地看着他。
    眨着大大的眼睛，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她的眼神那样专注，就好像，一直一直看着他，目光从未离开一分一毫。
    “你饿吗？奶奶留了饭菜，要不要我去热一点儿给你？”
    烟草燃尽烧到了烟嘴，灼热了盛野的手指。他打了个机灵，那累积着的烟灰便散落在地，被风一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