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照溪流

第8章


  山中小道上,正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个小小的身影十分忙碌,跑前跑后,见哪块儿积雪多些,便把手中的雪球在里头滚一圈,那雪球被新雪裹得白胖白胖,上头还嵌了两片枯叶扮作眼睛,逗得那小人儿哈哈大笑。
  岑慕扬无奈地转身,朝那小人儿训道:“你再贪玩,误了时辰,便自己回岑门去。”
  杜小溪披着桃红斗篷,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已不复当初羸弱。
  她笑嘻嘻道:“门主答应带小溪出来见见世面,一门之主岂能耍赖?”
  杜小溪跟着岑慕扬习练降妖术已有半年,机灵如她,怎会不知他面冷心软?只要不是当真生气,她才不会惧怕他。
  岑慕扬一时也无法,便不再管她,径自朝前走去。
  两人翻过这座山,进了山下的一个小城,城中街道虽不宽敞,人来人往的倒也热闹。
  “酥饼咯,刚出炉的酥饼咯。”一声吆喝喊得都快唱起来了,杜小溪闻声望去,只见那摊主的火炉旁堆了好些油酥饼,热腾腾、金灿灿的十分诱人。
  杜小溪顿觉口齿生津,腹中饥饿,在酥饼摊旁磨磨蹭蹭地迈不动步。
  那摊主看杜小溪馋嘴的模样十分可爱,正想招呼,只见一个身着银白斗篷,面若冠玉的公子朝他走过来。
  “请包两只饼。”岑慕扬将钱递给摊主。
  这小城中何时见过如此貌美又气度非凡之人?那摊主顿时呆愣得张大了嘴巴,直到杜小溪喊他才回神,忙不迭地将酥饼包了又包才敢递过去。
  杜小溪啃着烧饼,狐假虎威地跟在岑慕扬身旁,心中既得意又有些不解。
  “门主,咱们既是受景门之邀前去议事,为何不多带些人骑马过去?这样不会让景门小瞧了?”
  “行走可助体内之气与地中之气相连,有益练功,亦可锻炼体力。降妖师只为降妖除魔,捍卫正道,华而不实的东西,能免则免。”
  “哦,知道了。”杜小溪应声,过了一刻又问道:“三门中,岑门同骆门都在王都附近,为何独独景门要远离王都?”
  岑慕扬答道:“景门原本也近王都,五年前迁到如今这地方,定有他的道理。”
  五年前,景门迁离也是王都的一件大事,坊间流传,景门之所以迁到距王都数百里外,是因寻得了藏风聚气的宝地,以保景门万年昌盛。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岑慕扬不再言语,可杜小溪那小嘴哪里闲得下来?正要再问,哪知喉头一滞,让一口酥饼给噎住了,果然老天也不想听她叨叨下去。
  杜小溪伸长脖子,无奈那口酥饼怎么也下不去,她难受得直拍胸脯,大眼含泪,一面打嗝,一面向岑慕扬求助:“呃……门主……呃……”
  岑慕扬暗暗叹了口气,心中自责,怎么就一时糊涂同意这丫头跟出来?
  他带着杜小溪坐进一间茶铺,店家上了两碗茶水,杜小溪赶紧喝了一大口,这才把酥饼给顺下喉咙,顿觉一阵舒坦。
  “听说李家二嫂的坟也让人给扒了。”
  旁边的桌上,两个茶客正在说话,神情诡秘,杜小溪留意起来,端着茶碗侧耳细听。 
  “我也听说了,李家二嫂可是前一日才下的葬,后一日那坟就让人扒了。”
  “城里已有七八户人家出这怪事,也不是什么富户,随不了值钱东西。”
  “是啊,难不成是……闹鬼了?”
  两人说得自己都怕了起来。
  “不说了,不说了,我今夜还要出城运趟东西呐。”
  岑慕扬同杜小溪离开茶铺,走上一条小路,沿途人烟渐渐稀少起来,一个褐衣女子迎面走来,挎着一只竹篮,带一顶蓑帽,蓑帽上围着的纱巾将脸挡了严实。
  路很窄,这一段又没有岔道,褐衣女子略微顿了顿,匆匆低头与岑慕扬擦肩而过,似乎有些慌张。
  有风吹过,掀起纱巾一角,那女子脸颊上隐约显出的一片粉红色斑点,大小如花瓣一样。
  岑慕扬侧眼看向她,目光冷冷。
  一阵幽香飘来,杜小溪仰头嗅了嗅:“奇怪,这儿又没有花,哪儿来的花香?”
  那女子绕到一堵墙后,立即反身贴在墙上,过了一刻,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外望去,见岑慕扬同杜小溪已向远处走去,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掀开竹篮里的布包,见里头的面饼还冒着热气,半块熟肉包得好好地,心中十分欢喜。
  那女子走到一处小院门口,推门进去,这院中虽十分简陋,但却布置得齐整,角落里有棵梅树,枝条上零星开着花朵,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布袄,正坐在树下,身上已积了薄雪。
  “如春,是你吗?” 他眉目清俊,只是面色苍白异常。
  那女子见状,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嗔怪道:“下着雪,为何坐在外头?”
  她为他掸去身上的雪,他轻轻捉住她的手。
  “自然是在等你回来。”男子笑道,一手摸索着抚上女子的脸,他竟然是瞎的。
  “你脸上很凉,快进屋吧。”
  “我卖了好些针线活,换了吃的回来。”那个叫如春的女子甜甜笑着:“还有你爱吃的卤肉。”
  男子微微笑着,他垂下眼,神情有些黯淡:“我让你受累了。”
  如春悄悄踮起脚,在男子的唇上吻了一口:“傻瓜……”
  男子一愣,脸上顿时红起了起来,他一点点地低下头,试着靠向她的脸,她仰头迎着,远远望去,一间陋室、一棵梅树、一对眷侣,好似这雪中绝美的画卷。
  小巷中,杜小溪脸上通红,跟在岑慕扬身后,那画面让她脸热心跳,她对男女之情不甚明白,娘亲去世得太早,她出生不久,尚不知事,待长大了些,便是偷偷望见爹爹打开娘亲的画像,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想来这男女之间定是十分可怕的。
  直至方才,小院中的那对男女看来如此美好,真是快乐得叫人羡慕,她才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爹娘当年定也是像这般,只因拥有时太过快乐幸福,失去时才会痛彻心扉。 
  “小溪。”
  杜小溪正想得出神,冷不防岑慕扬唤她,不由吓了一跳。
  岑慕扬奇怪地瞥了瞥她,他只当杜小溪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方才那对男女相拥,他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哪里料到她会想这么多心思?
  “我们在这城中再逗留几个时辰。”
  “那不是要到了深夜?”
  “嗯,这城中有妖。”
  夜半,夜空中悬着残月,月光惨淡地照在一片坟堆上,坟堆四周枯树横斜,乍一看犹如鬼爪,若是胆子稍小些的人见了,定会心惊胆战。
  此时,一道黑影突然掠至,观察片刻,那黑影闪到一座新坟前,先是谨慎地四下观望,一双暗黄色的眼睛在夜色中看得分明,随即,他扒开坟头,将棺椁拖了出来,不过几下的功夫,真是力气大得骇人。
  那黑影打开棺盖,伸手进去,过了一刻便不再动了,不多时,一缕灰色的烟雾飘飘摇摇地升起,看似就要消散,片刻后又重新聚起,直到靠近棺椁旁的人,才“嗖”地一下不见,像被吸走一般。
  “竟然吸死人最后一口气。”冷冷的声音响起。
  那黑影惊得猛地起身,转头望去,月影下,岑慕扬一步步走来,神情冰冷。
  那黑影身形一动,想要逃走,岑慕扬猛地抽出袖笼中的银鞭,一鞭挥去,那银鞭瞬时缠上黑影,惨叫过后,那人重重跌在岑慕扬脚下,似乎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银鞭缠在他身上游走,仿佛在等着食物到嘴,黑夜中传来骨头挫裂的声音。
  那人疼得受不了,抬起头,竟然是一张女人的脸,只是嘴唇乌紫,花瓣样的斑点遍布在脸上,十分妖异,细细辨来,正是在那小院中与年轻男子情义绵长的如春。
  “别……别杀我……”她断断续续道:“我……我从未伤过人……只吸了死人剩下的精气……” 
  岑慕扬道:“吸人精气本就天道不容,没有生人死人之分。”
  如春伏在地上,不停颤抖,突然抱住岑慕扬的脚,求道:“那求求你,再给我些时日,让我安顿好他,我定受死……”
  “人妖殊途,你难道不知?”
  “我自然知晓。”她哭道:“可他待我有恩……我若死在这里,他……也活不下去……”
  她喃喃道:“我是他幼时栽下的梅树……他家境贫寒,既要念书,又要干活,却始终不忘对我精心照料,日日挑山泉浇灌……朝夕相处二十年,纵然是妖也会生情。”
  “如今他身患重病,眼睛也看不见,我强行聚形,想扮作他早已离家的妻来照顾他,无奈功力不够,只能吸食新死之人剩下的精气……我知有罪,若天要罚我,便罚吧,我日思夜想能同他做一对夫妻,也算如愿了,只是担心他……”
  岑慕扬朝那花妖望去,她早已泪流满面。
  妖,也有情?凛冽寒风刮过,将他的斗篷吹得鼓起。
  杜小溪爬出隐蔽的土坡,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酸胀得难受,她望着岑慕扬,睁大了双眼,眼中含着自己也没察觉的一丝祈求。
  岑慕扬没有言语,缓缓收回银鞭。
  天色微亮,雪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
  杜小溪跟着岑慕扬重新上路,一路上总想张口问些什么,又不知如何问才好,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听不见身后的小人儿叽叽喳喳,岑慕扬竟觉得有些不适。
  “你可是想知道那花妖的事?”
  杜小溪愣了,连忙点头:“也不知那两人日后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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