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天使

第3章


 
  无辜者为什么会遭受不幸?当难以猜测因果,我们情愿设想一种美好的补偿:与灾难相伴的,必是一种奇异禀赋,才能升华到悲剧里蕴含的美学意义。比如,我们愿意想象,哑女拥有非凡的容貌,她的美,甚至能够驱散寒冷和任何语言上的怀疑;肢体残障的少年,心算能力惊人,世界在他面前是座可以轻易打开的迷宫。但想象之所以成为想象,就是因为它并非现实。生活如同月相,虽然也明亮,也照耀,但那黑暗中残缺的幽然的发光体,没有足够的填充物去弥补密布的坑斑。比如小盐,暂时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看不到额外的能力给予,他只是聋。不知是由于脾气还是残疾,他比正常的孩子明显反应慢。随着成长,他保持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沉默。 
  小盐六岁的时候,小弟弟降生。他健康结实,长得很像小盐,是个成功的接替者,他修补了在哥哥身上失手的制作工艺,重添家庭的荣耀。似乎遵守某种潜在的平衡机制,弟弟早慧,尤其巧言。是不是这种衬比之下,小盐更愿意隐没在他个人的空间里,放弃去追逐不可能的目标?专家建议做植入人工耳蜗的手术。是否能彻底改变他的状况?小盐对诊疗显得淡漠,并没有热望的积极配合态度,为什么,他似乎情愿拒绝表达,选择继续自闭在聋哑人的孤寂里。 
   
  3 
   
  听力正常者庆幸于上天的恩泽,同时也必须忍受周围杂音的不断滋扰,耳朵不会关门。也正因宁静的珍稀,才会给人带来别样感受。 
  印象深的是许多年前去北京房山区,一个玩伴引领我到地下洞里探险。必须借助木船划过一段狭窄水道,方能深入腹地。我们小心翼翼,俯身低头,躲闪两侧的嶙峋怪石。拐过弯儿,一连串的水珠落下来,怪怪的气味,滴进头发里发痒。玩伴提醒:“小心啊,这里的水酸度很浓,会掉头发。”在不适应的地理环境中.尤其是这样幽寂的前往黑暗的旅程中,容易丧失知识和理智,我有点紧张。玩伴说刚才不过一个玩笑:“如果真是有这么强的腐蚀作用,给我们摇船的人经常出入,皮肤岂不早成坑坑洼洼的了?”他的话没能让我获得安慰,反倒成了启发中的恐怖情节,胆小的我不敢回头.怕后面坐着的船工已是鬼魅。 
  越来越远离光亮。进入洞穴,就是进入大地隐秘的子宫。 
  我记得那一刻:当熄灭光源,所有的光线都不复存在,我置身绝对的黑腹地带,像一个奴隶的胎儿。我的右手触摸着一面石幔来寻找支撑,它又湿又凉。这里太静了,竟然连滴水声都听不见。半分钟以后,我极度惶恐,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当睁开眼睛,世界还是瞎了一样。我被无边的肃穆吸纳了,这里,世界是一只聋了的耳蜗。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像一个亡灵那样安静下来,陪葬前世的秘密。 
那一刻,我想自己也穿越时空进入了小盐的世界。 
   
  4 
   
  雨是无声的。海浪是无声的。狮子吼叫是无声的。打铁是无声的。敲门是无声的。摔碎玻璃杯是无声的。病孩子的咳嗽和喘息是无声的。亲人召唤是无声的。被侵害者的呼救是无声的。永远听不见自己的名字,永远接受不到回声,一个绝对寂寞的世界缺乏基础的响应。除非亲眼目睹,或者肢体被直接碰触,耳聋者不会受到任何道听途说的干扰。虽然听不见美妙旋律,但他也听不见金属刺耳的刮擦,听不见抗议和抱怨的嘤嗡之声,听不见嘶喊和谩骂,他不再受到语言的蛊惑和伤害……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合拢了与外界联系的开关。 
  不仅是简单的生理障碍,聋所影响的。是对世界的判断,因为人类大约半数以上的信息由听觉器官接受和传递。据说,婴儿能够通过神秘的直感途径来判断他人对自己的好恶.不需要词语,也不为音调高低和装饰性表情所左右。随着发育,社会性知识增多,他会很快丧失灵敏天赋,渐渐认同于普泛而粗疏的公共标准;换言之,以集体概括代替个人判断,他更多倚重“听取”的方式而不再是单纯的“感知”。那么,聋者是否以近似手段维护了婴儿时期的充耳不闻,维护了某种隔绝状态才能存在的纯净?过滤掉那么多,一切在聋哑者的理解中是更干净,还是更单调?没有伴音相随,是否意味着他可以脱离经纬,在真空里缓慢地持续地飘浮? 
  我依然难以想象小盐一样的孩子,终身都没有听到过时间在表盘走动的滴答声,没有听到过一个明朗的元音或一个轻触唇齿的辅音。我难以想象他们的静寂。当生命的最后时刻,当灵魂被天国收纳,我想象他们由于听到一声叹息般的耳语而身体轻颤,仿佛被音叉美妙地击中。 
  然而所谓的健康人,是否真正具有显示优越的同情资格?我们又何尝不在听觉的缺失中。人类的听阈,从最低音每秒振动十六次到最高音每秒振动二万次;在此之外的声响,所有人都是聋子。尽管我们已听到太多,听到雷声和蛇皮鼓,听到潮汐,听到情人呢喃,听到长途电话室里浓重的口音,但许多细小之声却被忽略,我们常常是听不见的,比如蜜蜂嗡呜、小鱼渴氧时吐泡、豆荚爆开它的籽粒,我们注意不到绣针刺穿丝绸那轻微的破裂,以及,蛇信在空气中滑擦出危险的咝咝声……我们也永远无法倾听酝酿中的曲谱和绝世者轻触嘴角遗留的秘密。即使没有大功率锯床或者轰鸣着的印刷机的巨噪来破坏传感细胞,我们内耳里的纤毛依然会逐渐损耗。年老时,我们多少都会丧失部分听力,器官和肌体在生活的长期锻压下变形,最后,我们终将被还原成彻底闭目塞听的孤独者,回到生前死后的苍茫。 
   
  5 
   
  乌云仿佛沉重的苫布覆盖着,船锚形的燕子飞得很低。暴风雨就要来了。 
  闪电的长柄钥匙,将打开一个跟随响雷的世界。这个夏夜,就像一只装满雷声的铁皮罐子,滚来滚去。雷声阵阵,大嗓门的天神嚷些什么呢?连耳聋的老者都用力关紧了窗户。过了好久,我才看到雨水溅落。从天上到地下,还会再从地下返回天上,雨,也是一群翅翼透明的候鸟。但什么不是守着折返承诺的候鸟呢?四季是,生死也是。 
  我趴在窗台上看雨,也看玻璃瓶里那只甲虫,它不能在闪电的短暂光线下显现奇迹。小盐帮我采桑叶时,发现了这只神气的昆虫:它的背板珠光宝气,耀动不可思议的萤彩。我不明白,由几丁质的韧性材料组成的外骨骼,怎么会看起来像粒宝石?还有两根武旦翎子般的飞扬触角。它没有翅膀吧?因为它一遍遍弯曲后腿的胫节试图逃走,但徒劳无功,脱离不了小盐掌控。或者,它的翅膀被晨雾打湿了,正等着阳光晒暖飞翔肌后升腾,却落入好奇的孩子之手?小盐把甲虫装进玻璃瓶,作为礼物。 
  小盐以他的方式感谢我带他去挖知了猴。寄宿在亲戚家,小盐接受医院的系列检查和化验,除我之外,他没什么朋友。不过据小盐父母说,他在老家也这样,独来独往的。 
  可我拿什么来回报小盐呢?前天刚挖到两只知了猴,我就被爸爸喊回家吃饭了。而且还有一只是母的。不过,对聋儿小盐来说,两者没什么区别。当我在雄蝉体侧稍稍加力,它原本用于觅偶的震动膜突然发出高亢鸣音,吓我一跳。尽管小盐听不到,但蝉仅从外观上就无法和精致的甲虫相比:背板厚墩墩的,像中世纪简陋的盾牌,圆形眼睛镶嵌在与前胸等宽的头部――怎么看,样子都粗疏简陋。 
  我想好了主意,等到放晴,我们可以去捉蜻蜒或者蝴蝶。如果小盐喜欢挖知了猴,那就接着去,带上一端蘸橡皮胶的竹竿,还可以顺便粘几只蝉。 
   
  三 疾 患 
   
  1 
   
  上蝉声喧响。持久而响亮的鸣叫,我想象它震动的胸腹已经变成一块发烫的铁板。闷热。烦躁,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幽绿的夜光指针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从大学毕业以后,我经常陷入阶段性失眠,十几年过去,它几乎作为习惯巩固下来。我试过食品、药物到音乐和心理的多种治疗方式,无效,我总在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中我突然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响,就像耐心的工匠在砧板上锻打薄铁,它洞穿了整个夏夜,让我清醒起来。听了许久,猜测这是一种叫声古怪的鸣禽,正伴随季节发出求偶信号。但如此猛烈的击打之声,出自身体的哪个部位呢?喉咙、翅膀、前胸还是充血的肉冠?这声音无休无止,像蝉鸣那样似乎需要透支体能――数小时过去,我还是不能判断这兴奋的序曲所引发的交配活动何时能够开始或结束。我忍不住推醒先生,“你听,这是什么鸟叫?”他混混沌沌的,眼睛半睁半闭,听了半分钟,反问我:“哪儿有鸟叫?我什么也没听见。哎呀,困死了。”他翻过身,很快睡着。 
  “昨晚你没听到鸟叫声吗?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停。”“没有啊,挺安静的,我睡得可香了。”早餐时的对话使我陷入对自己的怀疑,到底是他睡得太深没有听见,还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纵欲的鸟,一切,只是幻听? 
  一段时间以来,我耳鸣不已,这种自发性的内在噪声干扰着我:主要是水管间歇性的呜呜声,最严重的一次,是继蝉鸣后风钻样的高鸣音。无法辨别方向,整个头颅回响着轰鸣,令我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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