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天使

第4章


生理性缺陷使一切都发生动摇.我难以判断,自己所倾听到的世界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拟幻觉。 
  我明白,耳鸣不过其中一个影响,更复杂的问题和麻烦并置着。 
  原来,十五岁的那个夜晚,会如此不可逆转地修改我的世界。 
   
  2 
   
  我十五岁被烫伤,除了颜面部留下疤痕,持续高烧和感染还导致了化脓性中耳炎。当时并不知道耳疾会伴随我二十多年,甚至有可能终生。我的注意力集中于少女最重要的打击上:不知如何在被摧毁的容貌上重建信心。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不友善的议论,自尊心必须反复承受那些小而连绵不断的折磨,心被一点点地咬碎边界……回想起以前的喂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蚕食”。被单独地从青春期的欢乐里抛离,我感同身受,也体会出小盐的沉默里可能蕴含的些微抗拒和敌意。倘若,一个残疾者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拥有健康,都陪着自己残疾,其实并非出于恶毒,他只是,那么那么强烈地渴望能重归人群,回到人群的温暖和安全之中。 
  当适应了自己残损的容貌,我不再受到干扰,因为只要心理不扭曲变形,它并未带来实际的功能性障碍。然后,我才发现耳疾问题的严重。伴随烫伤,本来双耳都受到感染,但左肩大面积的溃伤使我不能触碰外物,包括医院消毒后的床单,所以住院的几十天内,我始终侧躺,右耳道里的积液得以及时清排,加上一直输液,抗菌的药效也帮助着穿孔的鼓膜自行愈合,我的右耳听力恢复,没有受到影响。当然,这以牺牲左耳为前提。 
  左耳的化脓性中耳炎不久由急性转为慢性,洗澡或感冒稍不注意,就炎症加剧――连续指压耳屏,积液的耳道里一阵呱唧呱唧响。就像谁穿着胶筒靴跑过湿滑的泥地。发作厉害时,我稍一侧头,就会流出汹涌的分泌液。睡眠也被打断,由于滴漏的脓液几个小时就把枕头浸上一块块的湿斑迹,我甚至想过在枕头上垫衬卫生巾的办法。假寐在黑暗里,我合拢羞愧的眼帘,觉得自己令人恶心,我无法把自己塑造成向往中的清爽形象。 
  参观过一次手术之后,我曾数年吃不下牲畜肉食,容易联想起过程中见到的凝黄脂油、从破裂血管里喷射出的血柱。鱼虾成为我唯一能够进食的蛋白质和脂肪,它们没有与哺乳动物近似的形貌。但每染鱼虾之类的腥鲜,或者辣食,我几乎不可避免地大发作一次。家人从日本带回来的零食,仅仅是几条混在果仁里蝌蚪般大的小针鱼,也会让我加重分泌黏液。所以,我的食物结构不得不单调起来。 
  我也被迫离开唯一热爱的体育运动:游泳。对游泳的热爱里本来包括了对潜水的准备,当然更成了痴人说梦。我无法背负氧气瓶潜入海底,和通体光滑、闪耀鳞斑的鱼,和那些长得像内脏的水母,以及刻绘着地图纹路的蛤贝,自由自在地一起漫游。为了悼念曾经的梦想,我去泰国旅游时,专门挑选了一项与潜水沾边的项目,也勉强算作潜水吧。套上宇航员头盔样的潜水钟罩,围绕头部形成一个闭水的空气腔,我顺着从船舷延伸到海里的金属梯架,笨拙地下降。下不了几米就触底了,教练员指示我沿一圈直径有限的圆轨行走并观察。虽然钟罩是透明的,但视线并不清楚,我吃力地缓慢迈动双腿,模糊地看着小得寒酸的鱼游来游去――几乎谈不上是鱼,而仅仅是几道折射到水里的光线。以这种简易而受束的方式,我悲哀地告别未来的潜水可能,告别我的人鱼之梦。唯一好处,是我失去鼓膜的左耳感受不到水压带来的锐痛;而另一侧,仿佛长锥子捅进右耳深处。 
  说起来,中耳炎是隐伏着的疾患,外人看不出破绽,但自己痛苦,可不仅仅是限制食物和体育活动的问题。耳道炎症,致使左侧牙床也经常伴随着肿烂,其实牙疼中的人生是可以忍受的,只不过意志被消磨,因为每分每秒都得承受那种不放过你的压迫。中耳炎也诱发了我的体位性美尼尔综合症,视物旋转、恶心……躺在床上休息时我不敢轻易转动眼珠,怕那种魔幻中的镜像呼啸而至。我了解医学常识,在纸一样薄并且绷紧的鼓膜后面,是人体中最小的骨头――三块相互连接、米粒大小的听小骨:槌骨、砧骨和镫骨,形成杠杆系统的听骨链,把声音传输进内耳。内耳中不仅有耳蜗,还有由三个相互垂直套在一起的小环组成的半规管。半规管负责三维空间的平衡感,一旦出现问题,就会产生眩晕症。方位感难以清晰确立。也导致行走不稳,在各种原因的综合作用下,我数次崴脚,给踝骨的韧带组织造成陈旧性损伤。医生说,以后还会习惯性扭伤,所以在我的贮藏室里,长期准备着撑架、拐杖和一把轻便轮椅一并非是自怜下的夸张,事实上,我已经坐着这把椅座低陷的助步工具挪移过许多公里。头颅里的一个小毛病,竟然影响和伤害到我站立在世界的方式。或许我已算幸运,认识的一个熟人正是由于化脓性中耳炎导致胆脂瘤,最后到了危及性命需要抢救的程度。只需一个微弱推动.多米诺骨牌就会连锁倒下……疾病面前,我们感慨于人体是多么脆弱的维护系统。 
 鼓膜干性穿孔虽不能自愈,但保留着可经手术重获生机的一线可能,我安慰自己,虽历时漫长,但情况依然可称为暂时性听力衰弱。奇怪的是,一方面是我的左耳几近失聪,另一方面。却是幻听――它制造唯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比如水管低鸣或蝉声大作,常常只是出于耳朵的杜撰能力,而非现实环境。既听不见、又比别人更听得见的矛盾状态,让我想起了妈妈。作为一个遗传性糖尿病患者,血糖失控使她每天得给自己注射近二十几个单位的胰岛素,饮食上必须谨慎小心,避免高糖类食品;可同时,妈妈又是严重的低血糖患者,稍微推迟一会儿进餐时间甚至会引起晕厥,一旦发现血糖低的不良症状,她必须马上以高糖类的巧克力或饼干来缓解。母女同病相怜,我们都在对峙的身体反应之间试图维持短暂而尴尬的平衡。 
   
  3 
   
  医生戴上额镜,这只钢制独眼更增加了他的职业威严。患者情愿在医生面前毫无保留地打开身体的任意部分。凹面镜的反光作用,将强光射入弯弯曲曲的外耳道,我猜自己的耳廓也映成半透明的脆红色。 
  妈妈的医生身份,让我很小就熟悉来苏水的味道,熟悉迂回的门诊走廊,熟悉那种不被血和体液污损的高傲冷静的白调子,也熟悉患者命运挤压下变形的脸。以医院为成长背景的孩子更早醒悟:童年和童话并非人生全部。古旧的建筑风格,使医院看起来更像一座王府:青绿的琉璃瓦铺满高大屋顶,桁架上的图案色彩柔糜,还有透窗和白玉栏杆。我记得某天的场景,跪在花坛石凳上,我一边写作文,一边观看檐角那个束髻者的雕像和锈蚀的铃铛……正好从救护车抬下一个空担架,奇怪,没有人,硬帆布中间的凹陷面却涌漾着一大汪污暗的血。我涌起和年龄不相符的悲惜,想:命运如同我笔下的这张纸各不相同,有的纸用来承托孩子的绘画,有的,用来承托辞世者的遗嘱。我设想所谓的幸福未来,就是远远逃离这里的阴影,不需要被卫生和清毒所时刻监护。 
  成年后,我依然一次次回到医院,作为在不同科室候诊的患者。当我还不足两岁,妈妈用绳子一端捆牢我的腰,另一端系死在靠墙的床围栏上,使我活动受限,不致跌下床受伤。我必须学会独处,在她上班期间度过孤单漫长的数小时。难道是来自童年的隐喻吗?一个滑稽的象征,我向往的自由总是试探后折返,迟迟挣扎不出医院划定的直径? 
  我们永远也无法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仔细说明,病症诉诸的只是模糊感觉:疼、痒、晕眩、恶心、寒冷或者干燥。机器却了如指掌,它给出一系列详尽的数据、标准和解释:血压、体温、酸碱度、转氨酶、酸激酶、血清、胆红质……我甚至是在它们的提示下感到或确认哪里出现不适。人体的感应机制相比医疗仪器,容易存在误区和劣势,似乎,后者更代表技术公正与理智选择。但医学有时是拯救,有时,也会迹近嘲弄。访医问药,顽固多年的中耳炎始终未获痊愈。其实,我已不再迷信医院创造奇迹,只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信任的他途。 
  我试过一些民间偏方,或科学,或令人心生疑窦。方法一,把利福平药片碾成粉,放在对折的纸上,然后由他者吹入耳道。但晶粉状的药末凝结于耳道深处,占据空间并堵塞,很难继续给药。方法二,因为培育实验证明病菌厌氧,我坚持数月每天用双氧水擦拭,见效,可不根治,停药后易于复发。方法三,连续一个月地注射青霉素针剂,当药品换更批号我重新做皮试,严重过敏反应,只好放弃方案。 
  治疗过程中最冒险的一次,几乎带有抵押全部赌本的性质。我听说,自己间接认识的一名化脓性中耳炎老年患者被成功治愈,就又燃起了希望。按他指引,那个妙手回春的民间高人身居河南某偏僻县城。我不顾妈妈的强烈反对,瞒着她出发。走省际高速公路,一般司机大约需要七八个小时车程。那时我驾驶经验不够丰富,不敢开快,宁可耗时长些,所以凌晨就动身了。深冬,天黑得像在子夜,超载的大货车呼啸,超速的小轿车双蹦灯闪烁,飞碟般飘忽而过,我吓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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