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平浪静的时候

67 “柳暗花明”的男人


“脊柱裂,由于先天性的椎管闭合不全,在脊柱的背或腹侧形成裂口,可伴或不伴有脊膜、神经成分突出的畸形,临床上此种畸形十分多见,在普查人口中占5%~29%……”
    “杨梅孩子的情况比较严重,存活几率极低,因此选择引产。”
    李艳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脑海中全是混沌的东西。她姑姑专业性极强的解释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最终只刻下血淋淋的“引产”二字。
    她脚步虚浮地走至杨梅的病房,极不留神,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小护士。
    病房门虚掩,李艳靠着门边的墙壁,不敢走进去,害怕一看见杨梅惨白的脸颊就又忍不住要哭。
    四周很安静,这种安静在这时更平添悲伤。
    杨母在洗手间内洗苹果,用自带的毛巾擦干净了,又用刨子削皮。削着削着,手没拿牢,那只圆滚滚的苹果就砸在了地上。
    她没去捡,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身后杨父听见响动走进来,话还没说,就听见杨母发出一声哀长的叹息。
    “行了,别难过了。”杨父轻抚杨母的背脊,说着安慰的话,自己心里又难受起来。吸一口气,又说:“我再去拿个苹果。”
    “别拿了,不想削了。”
    过了一会儿,依旧背着门站着,先是断续的抽气声,渐渐转为呜呜的哭声,最后哭声又消失了。在镜子里,杨母紧闭着眼,张大着嘴的样子看起来异常悲恸。
    “凭什么呀,我女儿凭什么就受这种苦呀?命都要痛没了……”
    杨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这句话杨父耳朵听得模模糊糊,心里却明明白白。
    杨梅引产十多个小时,宫口从一公分渐渐张开,一直到十公分。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瘦长的身躯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仿佛和白色的病床融为一体。
    她疼得要死,却一声都不叫。咬得牙齿都打颤了,一张脸冷汗淋漓,活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那一刻,杨母差点跪下来拜天,只祈祷时间走得快一点,女儿的痛楚能轻一点。
    引产结束的时候,看着几乎是奄奄一息的杨梅,杨父杨母皆是心如刀绞。他们在杨梅面前不敢哭,只躲在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偷偷抹眼泪。
    杨父背对着杨母,脚却像黏在地板上似的,这时候怎么也走不出去了。听到身后压抑的哭声,他的眼眶也跟着酸了。
    但他不能哭,身边两个女人,一个还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另一个哭得声音都不见了。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怎么敢哭?
    于是狠狠擦擦眼睛,转过身,揉着杨母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两个老人的年纪加起来百岁了,短短两天,仿佛苍老了许多。他们的脊背是弯曲的,像虾米一样,只是看着这样萧条的背影,站在门外的李艳就鼻子发酸。
    不敢再继续看下去,逃似的沿着墙一路快走。
    转弯处开了一扇门,是楼梯口。
    李艳走到那里,还没缓一口气,就差点撞上跑过来的男人。定睛一看,是江水。
    他应该是走楼梯来的,这里是九楼,爬上来够呛。
    大冬天的,李艳看着他满脑门子的热汗,心中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看他,平白无故生出几分记恨。
    李艳说:“终于知道来看看你老婆孩子了?”
    江水重重喘气,看了她一眼,从她侧边绕开。李艳咽不下气,迅速地抓住他的臂膀,指甲很长,掐进他硬邦邦的肌肉里。
    江水蹙眉回头:“干什么?”
    “你这时候来有什么用?最难熬的时候都过去了。我问问你,杨梅在引产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眯着眼睛,仿佛在思考,又仿佛不是。总之这时候李艳根本看不懂江水的情绪——他像一片处在黑夜里的大海,海底多少暗潮涌动,谁都不清楚。
    “我并不知道。”他咬紧腮边,一字一字地挤出来:“刚才我才接到电话。”
    “他们没告诉你?”
    “……”
    李艳不说话了,她把手渐渐松开,看着江水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怜悯:“你也真可怜……”
    江水蓦地看向她,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艳说,“你去看看杨梅,我看她脸色还很差。”
    江水快步疾走,很快找到杨梅的病房。
    他在门前定了一下,手刚搭上门把,门就被杨母从内打开。
    两人对视了短暂的片刻。
    “阿姨。”
    杨母嫌弃地板着脸:“你别叫我阿姨!”
    江水低下头,脸上表情难辨:“我想进去看看杨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杨母本来是打算出来接壶热水,这时候水也不打算接了,啪一声,凶巴巴地把热水瓶子掷在地上,往后退一步,就要把门关上。
    江水反应快,长臂一伸,掌心死死覆盖在门边,扇动的门蓦然停止。
    杨母的力气肯定不如江水的大,她用蛮力掰了几下门口,怎么也撼动不了江水的力量,火气一下子就上头了:“干什么你?啊?造反啊?”
    “没。”他沉沉道,“让我进去。”
    “别进去了,杨梅在睡觉。”
    他手下力道松了松,伸长脖子往里看了看。
    杨母霸道地一拦:“你别吵醒她。”
    “我不会吵醒她,我就是进去看她一眼。”
    杨母极不友善地轻嘲一声,说:“你走吧,我不会让你看的。”
    江水满脸讶然,这副神情,越发看得杨母心里恨:“我女儿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
    他咬了咬牙关,没说话。
    杨母说:“我看小孩子畸形就是遗传!是你遗传的!”说到这里,她更加愤愤不平,看着江水的眼神就像眼镜蛇看着猎物,凶狠恶毒。
    这样妄加揣测她还不满足,抿着唇又嘀咕了一句:“谁知道你身上流着谁的血,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江水盯着杨母,唇紧合着,嘴部肌肉在微微抖着,仿佛拼命压制着什么。
    杨母看着他,哼声道:“怎么?你还不服?你知道自己老子是谁吗?啊?就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杨梅怀了孩子,我死都不会让她跟你!”
    杨母越说越解气,长久以来的郁气仿佛在此时找到了最恰当的排出口,一下子又好像充满了力气,拽着门的手猛一使劲,终于松动了江水的力,她往后小小地踉跄,门砰一声撞上墙,又猛地往回弹起。
    又是砰地一下,很闷,重重地敲在江水的额角,疼得他眼冒金星。
    “走!”
    江水一动不动,眼看杨母像驱赶臭虫似的摆摆手,就差捏着鼻子了。那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好像是难过的,但又好像习惯了。
    “听不见我说话是不是?”杨母瞪着眼睛,声音洪亮,“杨国强!你去把厕所里那把扫帚拿给我!……人呢?!好,好,我自己拿。”
    洗手间就在病房门右手边,杨母正在气头上,走动起来格外快速。转瞬间,再出现在江水面前时,手上已经举着把扫帚——最原始的那种扫帚,用高粱糜子制作的,硬邦邦的一根根竖立着,打在人肉上可疼了。
    杨母闹出这么大动静,周围早围了一圈人。有病人还有医生护士。其中一个护士想过来制止,哪想到杨母的扫帚不长眼,哗啦一下子就扫过去,吓得那护士缩着脖子往后逃。
    年轻时候的杨母就以泼辣闻名,年岁越来越大,这股泼辣劲不减反增。下手是真狠,不是光吓唬人的,啪地一下,江水躲避不及,一边侧脸和肩头就被扫帚打了一下。
    “别打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杨母置若罔闻。一双眼瞪得滚圆,脸露凶光。几乎一整条走廊都能听见她的叫喊声:“你算什么东西啊?没爹没娘的穷鬼!还想娶我女儿?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眼见情况越来越不可控制,杨父急忙从后面夺过杨母手里的扫帚。杨母手上空了而不自知,充满怒气地对着江水喊:“滚!”
    病房外越来越多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杨父脸上一阵燥热,拽着杨母往里拖。杨母往后一扭头,急赤白脸地喊:“干什么你!”
    “进来!还不嫌丢人呢!”
    门重重关上。
    隔绝了屋内屋外。
    江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人群围着他,议论的声音很嘈杂,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出了医院,他在附近的夜市里晃荡了一阵。天色全黑,冷月悬挂在头顶,他这才发觉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
    一边的烧烤店人声鼎沸,凉风送来诱人的烤肉香。
    他挪步过去,在一张油腻腻的桌边坐下。这桌人刚走,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
    “要点什么?”
    江水抬头,看见服务员模糊的脸。服务员等了片刻,没等到点单,语气就有点不耐烦:“我说大哥,你要吃点啥?”
    江水摇摇头,服务员怪异地看他一眼,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转身走。忽然,身后的声音说:“有没有酒?”
    不多时,江水要的酒就送上来了。正要拿起子去开,服务员说:“大哥,咱们这是先付钱的。”
    江水手一顿,缩回去摸口袋。
    空空如也。
    他的钱包丢在车上,车停在医院门口。从医院出来他一路步行,没魂似的。
    “没钱你不能喝我们的酒。”服务员盯着江水上上下下地看,心中暗骂一句“穷逼”。
    “我钱在车上,过会补上。”他又伸手去起瓶盖。
    服务员一挡,开始往回收酒瓶:“不行啊大哥!咱们店有规矩。”
    一推一搡之间,一瓶酒砸到地上,玻璃渣子炸了一地。
    服务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惊醒后忽然恶向胆边生:“有病!”
    工资本来就低,一瓶酒再便宜,他也不想多扣几块钱。正要指着人鼻子骂,眼前忽然晃出一只手,一道嬉皮笑脸的声音滑过来:“诶——你脾气这么火爆干嘛?顾客是上帝,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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