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

第30章


老伴平时待人很好,她一走亲戚朋友们都难以接受,于是没克制住情绪一哄而上,也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是给医院,给医生,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知道之后特别过意不去,一直想找机会和医院,和那天的主刀医生说声不好意思,之前我也和院长说了,医院打砸的赔偿我一定要承担,就是来了好几次,都说主刀医生停职,一直到现在才见到你,和你说句对不起,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得教人汗涔涔,大吃一惊后只怕还有大失所望。
  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博弈,此刻两方势力翻转,一直觉得自己占据道德高峰的吉云居然没来由的心虚。
  肌肉自上而下的僵直,她动弹不得,而软绵的沙发此刻已是针毡。
  男人仍旧絮絮地说:“这回老伴病情很重,我们都清楚,开刀之前也有医生给我透过底,所以无论有什么结果,其实我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就是没想到要无端添出这么多波折。他们拿钱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妥,古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管谁对谁错,既然拿了钱,立刻盖棺定论,有些话就不好再说。可我心里一直有疑惑,为什么明明结果排除了医疗事故,但主刀医生又会承认自己失误,这钱就像是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要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所以我今天当着医生的面将钱退了,只想求一个答案。”
  吉云垂着头,一时没有吭声。
  院长来打圆场,试探着问:“您是不是信不过机构的认定啊?”
  男人说:“不敢不信,可也想问问主刀医生,咱们摸着良心说话,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院长干干地笑着,刚要说话,旁边吉云打断他,问那男人:“这个答案对你这么重要?”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男人面前。
  男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重要。”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一晚人命和他物的比较,重要和次要的讨论。
  男人说:“医生这个职业救死扶伤,手底下接触的人多了,没有哪个不是见惯了人的生死,或许就渐渐麻木,觉得生老病死这种东西只是一种自然法则。可我和老伴从小就认识,从玩伴到恋爱,一直到成为夫妻,还从来没和她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她的生命在你眼中可能只是日常工作中出现过的一个小插曲,可在我这儿就是一整个天啊,你说这个答案对我而言,重不重要?”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今天我来这儿,那些乱七八糟的目的都没有,就是想为我老伴问一句,你拿着手术刀的时候是不是百分百的投入,有没有百分百尊重过别人的生命、尊重过你自己的职业。如果没有,我希望你向我道歉,向我老伴道歉。”
  男人双眼通红,情绪激动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可此刻眼睛发涩的那一个,却明明是呆立一旁的吉云。
  男人的话振聋发聩,尽管她并非完全赞同里头的每一句,却还是因此思考良久。
  半晌,她方才开口:“本来我不想再提的,但既然这个问题对你这么重要,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
  院长在旁意有所指地咳了两声。
  吉云并没理会,接着说:“我不知道其他医生怎么样,但于我而言,只要拿起手术刀,我永远都会做到百分百的投入。尽管那天确实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直接导致我借着手术后的沮丧心情说了些很不合时宜的话,从而激化了病人家属的情绪给医院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我的这点不专业我一直欠医院一个道歉,可对于你,我没有任何愧疚。”
  男人一字不漏地听完,嘴唇抿紧成一线点了点头。
  时空寂静。
  男人居然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此刻方才长叹出口气,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往吉云背上拍了几下。
  “吉主任,幸好你人机灵,读得懂我的眼色。我刚刚真怕你一生气,就把事情给认了。”院长后怕:“这家人花样挺多,为了多要点补偿款真是什么招都使了。你今天要是一松口,说是手术出错了,他们明天就能把事再捅大一级你信不信?”
  吉云眉头紧蹙,看着他的时候几乎有些发怔。
  “敬尧花了这么多钱都没能让他们消停,现在好了,你一否认,他们那边再怎么蹦跶也站不住理了。”
  院长开了保险箱,将支票塞进去,念叨着:“等他们来取。”转身看到吉云一脸戏谑的笑容,纳闷地问:“你怎么这副表情,笑谁呢啊。”
  吉云眉梢一挑,冷冷道:“笑你。”
  ***
  自医院后门出来,稍微走走就是菱花街坊的入口。
  等吉云意识到,已经一只脚迈进了细窄幽深的巷子。
  那家她躲过雨的小吃店重新开张,老板娘勤快地收拾桌椅,见到她,很客气地吆喝:“美女,我们这儿炒饭汤面包子馒头都有,进不进来吃点啊。”
  吉云挥手说:“不用。”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大喜过望地问:“吉医生?”
  吉云刚一转过身,就见喜报拎着个菜篮子走过来。
  喜报笑眯眯地说:“真是你啊,刚刚远远看着就觉得像,又不敢喊你怕认错了人。”
  吉云说:“正好今天来医院,就顺道走过来看看你们。你这是刚买了菜,准备回去做饭了?”
  喜报说:“是啊,就在我们这边的小菜场买的,吉医生你既然来都来了,就留下来吃饭吧,我再去买两个菜。”
  说着就打算往回跑,吉云一把拉住她,说:“不用,不用,我看过你妈妈就走。”
  喜报身子一僵,嘴边挂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声说:“吉医生,不麻烦你了,我妈……没了。”
  吉云:“……”
☆、Chapter 28
  吉云:“什么时候的事?”
  喜报揉了揉鼻子:“昨天才刚送走。”
  吉云默然。
  喜报反而释然,说:“因为那个病,以前她就只能躺在床上哪儿都去不了,守着屋子里小小的一扇窗户,没日没夜地喊难受。现在人一走,说句不怎么孝顺的话,我这心里就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觉得她再不用受折腾,倒是为她高兴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喜报眼睛还是红了一圈,吉云安慰:“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以后好好过,嫁个好老公,别老跟着你那没出息的哥后头乱转。”
  喜报噗嗤一声笑出来:“吉医生,你别老这么说我哥了。”
  吉云也跟着笑,抓着包带的两只手却绞着,出了一手心的汗。
  喜报又劝:“吉医生,就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弄得简单。”
  吉云说:“弄得简单我才不去,等你弄丰盛了再喊我。”
  喜报只好说:“那你不吃饭,去我那边坐坐,我成天一个人在家,寂寞得都心焦。”
  吉云还是摇头,想了又想,试探:“你哥哥是整天不着家,陈琛呢,他不会来陪陪你?”
  一提到陈琛,喜报的表情就立刻晴转多云,很是沮丧地说:“吉医生,你知不知道琛哥把房子都卖了啊。”
  “知道,怎么不知道。”吉云眨了眨眼,冷冷讽刺道:“还从里头特地抽了三万还给我,我简直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他既然卖了房子,那现在住哪,不会一到晚上就去钻桥洞吧。”
  喜报小小吃了一惊,说:“吉医生,琛哥没和你说他走了吗?”
  “走?”轰轰隆隆好像头顶一片雷鸣,吉云一阵发懵:“你这走是什么个意思。”
  喜报说:“吉医生你别乱想啊,我这走的意思,就是琛哥不在咱们市了。”
  吉云问:“他不在这儿呆着,能去哪儿?”
  喜报迟疑:“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你应该清楚琛哥那个人的,他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把枪顶他脑门上,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吉云咬着牙冷哼,是啊,几轮较量下来,她理所当然应该清楚陈琛的个性。
  他那个人,说好听点叫执著坚持,说难听点就是倔强死板,天底下大约没有比他更闷的人。
  就像夹在厚实岩矿中的煤层,非要你拿着锹子一小点一小点地重敲死磕,他才会一小点一小点地往外吐出来。
  直到陈琛那板着脸的模样在脑中过了一遍,吉云方才郁闷地笑起来,问:“他难道就一句话都没留下来?”
  喜报说:“我听哥说,他像是提过要回家一趟。”
  “回家?”那么问题又来了,吉云问:“他家在哪?”
  喜报一时无语。
  “南方。”
  “南方哪儿?”
  “……”
  “是只有两广才算南方,还是这座城市以南的地方都算南方?”
  喜报脸都白了:“吉医生,我也不清楚。”
  吉云冷冷说:“那他这次离开,以后还回不回来?”
  喜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吉云连连摇头,说:“哦,我知道了。”
  于是悻悻分手,喜报拎着菜,一路小跑着赶回家。
  吉云则站在原地想了又想,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半晌。
  最后一跺脚,沿着那条记忆里走烂了的巷子迈开步子。
  陈琛的小屋刚新修过,补好的那一块屋顶用的是新瓦,阳光下,被附近的一摞摞旧瓦衬着,几乎熠熠闪光。
  他滑稽的小木门被卸到一边,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在撬木质门框,一扇不锈钢对开的大门搁在三轮车上,刚刚从二手市场拖过来。
  吉云往台阶上走,有个女人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走出来,彼此见到,女人问:“你找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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