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

“井上小姐，妳今天也很漂亮呢。”
    “謝謝，你這孩子還真會說話，呵呵。”
    被拓也稱贊的歐巴桑護士長捂着紅通通的臉沖出病房。
    這已經是第四個了……輝一在心裏默唸。不管是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還是已過中年的病患大叔，他都能搭上話，根本就是個人來瘋……即使是醫院病房這種叫人呼吸困難的地方，只要有那傢伙在，氣氛也會詭异地變得輕鬆起來。
    其實……幷不喜歡看到他這樣。
    輝一盯著跟病患們侃得熱火朝天的拓也，心裏不知不覺冒出一股酸味。
    在醫院裏也好，在學校也好，只要有別人在，拓也就會忽略自己的存在。拓也那種極易受歡迎的個性，和自己剛剛相反，不管到那裏都會被人群包圍。而且，他好像幷不討厭被人群包圍。
    “誒，你好象從剛剛開始一直發呆呢，小一。我做的便當不好吃嗎？”拓也凑到他身邊，模仿著某部卡通里俏皮的聲音，惹來四周的人忍俊不禁。輝一只是勉强地牽了牽嘴角。
    “嗯…不，我還沒吃。”夾起一塊似乎是蝦餃的東西，放進嘴裏。時間停頓兩秒。“……其實，真的很難吃。”輝一用相同的卡通口吻回答，拓也臉上滿懷期待的表情徹底粉碎。周圍的人又是一陣大笑。
    輝一無奈地看著拓也衝他擠眉弄眼。
    只有自己願意，像調節氣氛，俘虜某個人的心這種事輕而易舉就能辦到。
    雖說如此，他已經不想那麽疲憊地活著。
    想起以前的自己，拼命去討好那個男人，結果他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母親和自己就像寵物一樣毫無尊嚴地活在那個家裏，如果他心情好，就會給他們一點施捨，倘若不幸遇見他發火，之前所給的施捨還不足彌補此時施加的痛苦的十分之一。
    母親和他因爲莫名奇妙的理由被趕出源家，沒有錢，沒有幫助，沒有立足之地……所以他到現在也不會原諒那個男人。
    “木村輝一，有人來看你。”
    藍髮少年的臉出現在門口。
    “你來幹什麽，你不是不記得他了嗎？”首先反映過來的是拓也，他冷冷地盯著來者道。
    “我去哪裏，要幹什麽都不關你的事。”梳藍色馬尾的男孩也不甘示弱。病房裏彌漫一股火藥味。
    “你……”
    “够了。”輝一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戰况升級。“我也想問這個問題，你來幹什麽？”輝一轉向輝二。
    “……是爲了家裏的事。”
    “是爸爸叫你來的吧。”輝一鄙夷地看了眼他手上拎的水果罐頭，明顯是爲了敷衍了事才買的。這年頭，誰探病還送什麽水果罐頭？
    “……”沒有回答，即是默認。
    “你走吧，如果是他的旨意。”
    “不……幷不只是爸爸的旨意，我自己也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你……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是嗎？”輝一疑惑地挑起一邊眉毛。“那……請你說吧。”
    “……”
    接受邀請的人卻隻是呆立在門口。
    “怎么了？”
    “身邊有那個傢伙，想問的問題問不出來。”輝二瞥了眼旁邊的拓也。
    “好好好，我滾就是，懶得多管閑事。”拓也吊兒郎當地走出去，步子蹭在走廊上，發出的足音就像他的背影一樣，垂頭喪氣。
    拓也一走，病房里的氣壓馬上低了下來。
    其他病患們假裝忙碌著自己的事，又時不時好奇地向他們瞟上兩眼。
    “快說吧。”總之，這種氣氛讓輝一無法忍受。
    “已經從爸爸那裏得知我們是雙胞胎的事了。”輝二拉開病床旁邊的凳子，坐下。輝一的視綫始終沒有落在他身上。
    “你來就是爲了說這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嗎？”輝一冷冷地揶揄道。
    輝二沒有聽到似的繼續說：“我知道了媽媽的事，知道了我們六歲以前都生活在一起的事……只是，我為什么會喪失那段記憶……沒人能告訴我……你知道些什么嗎？”
    “……”輝一咬著下脣，半晌。“對不起，無可奉告。我和媽媽被你爸爸趕出家門的時候你還沒有失去記憶。”
    “是嗎……可是，爲什麽，我們明明是雙胞胎，爸爸卻隻是趕走我們其中一個？”
    輝一抬起頭，迎上他懷疑的目光。“你會相信我這個‘陌生人’所說的話嗎？”說出的話一字一頓。
    “……”沉默良久，輝二輕輕點頭。
    “輝二，你大概不知道，人是可以改造的吧……那個人，他用了六年時間就是爲了測試我們之中哪一個適合作他試驗用的白老鼠。洗去記憶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幾年，他對你洗腦，灌輸他的精英思想，按照他理想中的藍圖盡可能塑造你……”
    “够了！”叙述被輝二大聲打斷。四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們身上，輝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鞠躬。
    待重新坐下，他凑近輝一，因爲生氣面容有些猙獰。
    “我是很認真地在問你，幷不是要聽你說這些荒謬的故事的。”
    “我只是叙述事實，沒有叫你一定相信。”輝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好像剛才的對話他完全置身事外。
    “我當然不會相信，你這個瘋子說的話。”
    “瘋子？那麽到瘋子這裏認真地尋求答案的你又是什麽呢？”輝一冷笑著看著他，眼裏却是一種復雜的深藍。好像悲哀得哭不出來，有那么一瞬間，輝二産生了這樣的感覺。也許這個毒舌的傢伙幷沒有想像中那麽堅强。
    輝二突然失去了和他繼續理論下去的力氣，“…總之，我不會相信你。”房門毫無痕迹地合上，輝二帶來的水果罐頭孤零零地扔在地上。
    門阻隔了輝二的背影，輝一把頭埋在雙膝間，終于，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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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人，他用了六年時間就是爲了測試我們之中哪一個適合作他試驗用的白老鼠。】
    可惡……那些話到現在還盤旋在腦海，揮之不去。
    輝二厭惡地皺起眉，從擺得滿滿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常看的書。
    【洗去記憶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幾年，他對你洗腦，灌輸他的精英思想，按照他理想中的藍圖盡可能塑造你……】
    讀不下去，每行字看起來都那麽扎眼。這么多年來，自己養成的全神貫注的閱讀習慣竟然被那莫明其妙的幾句話徹底粉碎。
    木村輝一……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這十年來，他一直以爲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超市里的廉價裝飾畫可以複製出同款多份，但是畢加索的名畫世界只有唯一一幅。
    同樣，普通人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很快就會被一張張相似的臉淹沒，可是，像他這樣的精英，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們視覺的中心。
    接受最良好的教育，以全省第一的成績進入有名的高中，全校最漂亮的女生當自己的女友，每天接受大多數人的仰慕和小部分人的嫉妒，畢業以後將繼承源氏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人生對于他就像一場游戲，度過一個個關卡，取得經驗值。這場游戲里出現的人，有些是NPC，需要從他口中套出任務，有些是一招秒殺的小怪，有些是需要小心應付的敵人BOSS……所有人都隻不過是爲了讓他到達終點的程序。
    木村輝一……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個特別的人。迄今爲止，他是他唯一認真端詳過的人。其他人的臉在他眼裏都是模糊一片，甚至包括他的女友。因爲他們都隻是程序，無需記住樣子，只需要想好應對的暗號就能順利晋級。可是，他不同。和他交談輝二完全沒有把握局勢的感覺，相反，是自己被牽著走。除去這點，面對他輝二還感覺到奇怪的熟悉……仿佛，和他認識已經遙遠得不是這個行星上的事了。
    “少爺，老爺想要見你。”
    “哦，馬上到。”推開心裏亂七八糟的思緒，輝二俐落地換上和服，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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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輝一出院上學的第一天，教室里熱鬧得像一鍋沸水。
    “我說，輝一你出了這麽大的事怎麽只讓拓也那傢伙一個人知道呢？”
    “對不起……”
    “就是，拓也那混蛋一副沉痛的表情什麽也不說，讓我們還以為你嗝屁了……”
    “去你的烏鴉嘴！”衆人中伸出一記手刀砍暈了某個不會說話的傢伙。
    “孩子啊！醫院的伙食够坑人的吧……瞧把你瘦的……來……讓媽媽好好瞧瞧……”一邊拓也的紅着眼阻止了某個人的上下齊手。
    “話說那個肇事司機找到沒有，最近我手癢好想扁人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連站在身後的老師和打響多時的上課鈴都完全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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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學后回家的路上，輝一突然想起自己的一本練習漏在學校，便匆匆忙忙赶回去。
    翻遍抽屜，還是沒有看到。
    不經意間，眼角突然掃到教室角落裏一個半人高的紙皮箱。
    好奇地打開它，
    各色彩紙曡成的紙鶴堆滿箱子。
    “那是班裏的人曡的。”拓也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倚在門口。“那群傻瓜，聽說你昏迷了，就叠了十萬只紙鶴。說什么能找回你迷路的靈魂。”
    “十萬只！”輝一驚訝地轉過身。
    “嗯……”拓也回想起那幾天，即使是全班的四十幾個人同時開工，也需要几宿通宵。不過大家的幹勁可從未被疲倦擊垮過。“這東西，雖然幼稚……不過好像挺靈的。”拓也笑了笑。那裏面也有不擅長手工的他的兩千只。
    “……”輝一沒有說話，拿起一隻紙鶴放在攤開的手心，窗外的黃昏把它浸染成橘黃，襯著天空的背景，好像正在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