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里昂的男孩

第2章


  全班人都被他雷到了。
  他解释:“因为中国人从来不罢工。”
  罢工……说起来,都是广大巴黎群众心中满满的一把苦逼辛酸泪。介于资本主义国家剥夺剩余价值的基本属性,那个神一般的伟大组织——工会——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叫嚣着加薪和改善劳动环境。法国又是一个典型的慢节奏国家,做什么事情都慢得让你急得想跳墙,处理起这种纠纷来的效率可想而知。于是乎,每次矛盾爆发,全体罢工全城交通瘫痪,整个巴黎城内就淹没在了怨声载道的抱怨中,可怜的爱丽舍宫便会被大小媒体浩浩荡荡的口水给淹没:弗朗索瓦·奥朗德是!大!白!痴!
  每逢罢工,facebook上就被一群中国留学生诸如此类的状态刷屏:“要想迅速解决社会矛盾,学学□□城管大队!”
  我在机场找了个滞留的女孩子问了问,果然是大罢工,有些罢工者情绪比较激昂,把通往机场的路都堵住了,很多加油站也没有油了,南部的一个机场已经关闭,所有航班取消。
  航站楼外面的屏幕在播放午间新闻,愁眉苦脸的主播声称本次罢工至少要持续到下周,爱丽舍宫还没有发表官方声明。
  我和那个女孩子接着又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很多人都涌去乘坐欧洲之星了,英吉利海峡和TGV已经堵塞地跟巴黎下水管道一样了。
  我导师霍华德教授还在里昂二大。他看到了罢工的消息,给我打电话:“Karen,你还是下个礼拜跟我一起回爱丁堡吧。这个礼拜你自己在巴黎玩,要不,回里昂来听我的金融数学讲座也可以。”
  我宁可横尸街头,也不愿去听霍华德老头的金数讲座。
  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在巴黎玩。教授您讲座顺利。”
  最后一句话我是用法语说的。法语和英语这点不一样,不熟悉的人之间用的都是您(vous),只有熟悉的好友才会用你(tu)相称,霍华德是个冷幽默的英国老头子,听我这么说,他也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Merci, Mademoiselle.”
  接着我给尚嘉怡打了个电话。她是我表姐,从前在美国她就是我们那个圈子里的文艺女神,现在她在索邦大学念大提琴。在美国,她跟我一样没有念到毕业就退学了。她退学是因为她想来巴黎学音乐,我退学是因为我被谭默成拽来了英国。
  尚嘉怡从小就鄙视我。小时候她就喜欢跟她身边的朋友说:“我怎么会有这么笨的表妹?何雨尘肯定是她妈从医院捡来的。”
  尚嘉怡个子比我高,身材比我火,脸蛋比我美,脑子比我聪明,总之哪儿都比我好。家里人都喜欢她。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在体育课上摔了一跤,把膝盖都跌破了。我一声不吭地跑到校医院包扎了伤口,校医院的护士老师一边嗑瓜子一边冷冷淡淡地跟我上了药,然后问我要了家长的电话。
  我不愿意说。我同学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何雨尘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
  医务室那个新来的实习护士不耐烦地斜我一眼:“你妈妈没手机啊?”
  我终于极不情愿地报出了我妈妈的手机号码。
  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那总是大惊小怪的妈妈立刻给我大舅(也就是尚嘉怡她爹)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摔伤腿了,膝盖擦破了皮,现在在校医院。尚嘉怡他爹是财大气粗的生意人,给我们学校捐了一座校史馆,跟我二舅一样是学校挂名的校董,跟学校里一圈领导都是酒肉朋友。
  我不知道大舅给谁打了电话,总之,十分钟之后,校长室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医务室分机,把医务室所有人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又过了十分钟,副校长的那辆黑色Toyota就开到了校医院门口。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师走出车门关切地问:“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听说你体育课上摔断腿了?”
  这就是所谓三人成虎。
  我汗颜不已:“擦……破……皮……而……已……”
  在我周围,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我最怕的就是我家里大人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暴发户作风。小学的时候我就深受其害,到了初中,我好不容易低调地处事到如今,这件事情一过,全班人又要在我身上贴上富二代的标签了。
  事实却不是这个样子的。
  黑色汽车的车门刚刚关上,坐在驾驶座上的副校长就收起手机,笑着回头说:“我刚刚跟尚总发短信讲了,都是医务室那帮人不管用,我现在就把你送人民医院去……咦,你是——”
  我板着脸说:“我是尚嘉怡的表妹。”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副校长的反应。他沉下脸去,收起手机,失望透顶地说:“是你啊。”
  副校长恢复了常态,脸上带上了官腔的面具,愉快地说:“原来是尚总的侄女啊!是我听错了,不管怎么样,我正好出去有事,顺路把你带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像一个好学生一样点着头,说:“谢谢老师,麻烦你了。”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情。
  我大舅和二舅都是有钱人,可是我爸妈并不是。我家只是普通家庭而已。
  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阴影,以至于到后来,凡事我都下意识地跟我那完美女神大表姐尚嘉怡对着干——她留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我就把头发剪得和男孩子一样短,耳朵都露在外面,和我最喜欢的电影《天使艾米丽》里面奥黛丽·塔图的发型一样。尚嘉怡总是一袭长裙,淡妆怡人,我从来都是牛仔裤板鞋素面朝天,每次我妈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都写着痛心疾首的四个大字:无!可!救!药!
  尚嘉怡比我大一岁,高中毕业后她去了加州念大学,我其实真的想在国内读大学,可是我爸妈坚持也要把我送到加州去念书。
  从小,我爸妈就好像在跟大舅还有二舅他们两家人较劲,处处想向他们证明我家何雨尘不输给你们家的尚嘉怡和尚苏云。出国读书的花费对我两个舅舅而言只是小事一桩而已,可是对我爸妈来说却几乎是一辈子的积蓄。
  我试着跟我妈说过很多次,可是她一个字也不听我的。她用那种从小我就非常熟悉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何雨尘,你能不能不要让我这么失望?你是我这辈子的唯一的希望。难道你想跟我一样,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在一个小城市里面做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吗?!”
  我咬着牙齿对我妈说:“你的人生没有达到你的预期,难道我要为此负责?你只是想通过我来实现你没有实现的梦想罢了。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你生下了我并不代表你有权利干涉我的人生!”
  “啪”地一声,我妈甩了我一个巴掌。
  我冲她怒吼:“在这个家里难道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没有!”我妈愤怒地说。
  从那天开始一直到我去浦东机场二号航站楼登机,我都没再跟我妈说过一句话。
  我记得那天的机场大厅。那时候,在小城市长大的我还不能习惯这种现代化大楼的气压,一阵阵的恐惧朝我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我一个人站在指示牌的前面,爸爸妈妈去帮我换American Airline登机牌,托运行李箱。
  妈妈将登机牌交到我手里,嘱咐我不要弄丢掉。
  “护照呢?”她问我。
  我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口袋。
  我和爸爸抱了抱,硬是倔着脾气没有和妈妈说一声再见。
  我一个人到了过海关的时候,工作人员跟我说了三遍,我才回过神来,把护照递了过去。工作人员给我盖了章,然后叫我看着摄像头,我才意识到我的脸上全部都是眼泪。
  “对不起。”我说,尴尬地扭过头去用衣袖抹眼泪,可是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擦完了就又跟水龙头一样哗哗的直淌出来。
  海关的工作人员大概也是见多了像我这样的。他好脾气地说:“要不要先——”
  我说:“不要。”然后强忍着眼泪,红着眼眶看着摄像头。工作人员把护照还给我,我走开的时候,排在我后面的一个老阿姨微笑地看了我一眼,说:“小姑娘,第一次出国念书吧?别害怕,我刚刚看到你爸爸妈妈在后面朝你挥手了,他们一定很爱你。”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飞快地走开了。
  在一片混乱中我找到了登机口,然后去了洗手间。我把自己关进了一个隔间,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上,伴随着一阵阵冲水的声音哭得浑身发抖。
  我努力不去回想千颐小城成荫的香樟树,不去回想爸爸妈妈对我的嘱托,不去回想他们的眼睛里对我的殷切期盼。我试图回想妈妈给我的那一巴掌,想找回一些坚持着我的固执倔强的恨意时,才发现我心里的那些愤怒早就烟消云散了。
  要是尚嘉怡和尚苏云知道我在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哭成这样,她们一定会嘲笑我一辈子。
  我们并不是关系非常亲密的表姐妹,从小就不是。大学前两年我压根就没怎么见过尚嘉怡的影子。Declare major的时候尚嘉怡去了人才济济的法学院,我绩点不够,进了人文学院学了一个基本上没有中国人的专业:Art History艺术史。
  我妈听说了我选的专业之后,在Skype里面把我骂了整整一个小时,通篇都是:“你看看人家尚嘉怡怎么怎么有出息,你怎么怎么没出息……”
  我把手机开免提,伴随着我妈的咆哮声,打开电脑开副本组队刷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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