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里昂的男孩

第3章


  妈妈的咆哮最后以“十年后尚嘉怡变成精英律师,你就带着个没用的文凭回家混饭吃吧”悲情收尾。
  那时候她绝对没有想到,用不着十年,短短一年后,尚嘉怡公然跟她爸妈唱反调,说也没说一声,从金光闪闪的UCLA退学,订了一张飞机票就去了巴黎。
  她把通知家里爸妈、安抚一家老小这件无比头痛的任务交给了我。
  于是,在我短短的十九年的生命中的第一次,在一家人眼里,我变成了那个有靠谱的孩子。
  我乐滋滋地给我妈打电话,给尚嘉怡他爹打电话,给尚嘉怡她娘打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震惊和沉默,我心里那是怎一个舒坦了得。
  一圈中国的越洋长途打完之后我又给尚苏云打了个电话。她是我二表姐,在宾州念书。尚苏云是我们姐妹三里面脾气最坏成绩最差的。和尚嘉怡一样,过去在中学念书的时候,她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尚苏云在初中那会儿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我跟尚嘉怡高中都是在千颐一中念的,只有尚苏云去了英国,我听说她是跟她初中同学闹翻了,才不愿意再待在国内的。
  我妈总是在背后这样说闲话:“苏云就是被你二舅宠坏了,简直不像样子,再这样下去她今后总有要吃大亏的时候。”
  尚嘉怡出名是因为她是处处完美的女神,尚苏云出名是因为她是处处逆天的大爷。和这两个漂亮瞩目的表姐相比,我就是家里没人注意的炮灰。
  我和尚苏云都不喜欢尚嘉怡,我们连个幸灾乐祸地说了一通闲话之后才挂断了电话,打破了我们姐妹之间通话长度的记录。
  从小我们都在她的阴影下长大,深受其害。我也不多解释了,说出来都是泪。如果你也和我一样,从小家里有个处处都优秀的要命的姐姐,从小被家长拿来比较的时候都是矮一头的那一个,那么你肯定就明白我在说什么。
  命运到底有多么奇妙,在于下一秒钟永远都会发生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尚嘉怡出走巴黎半年之后,我默默地从USC退了学,进入了爱丁堡大学金融系。
  谁能想到我这个语言勉强过关,一门微经拖了两个学期都没有拿到学分的人,居然一转身就进了爱丁堡大学的金融系学了金融数学这个强势专业。
  于是,从我去英国那一天起,在全家人眼里,我真正变成了“那个有前途的孩子”。我妈妈激动地差点在电话里哭出来。
  可是没有人知道,也就是从我去英国的那一天起,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不如尚嘉怡。我从来就不如。
  她有勇气放弃UCLA法学院,只身前往巴黎学习音乐。
  我呢?
  谭默成跟我说:“要么你跟我去英国,要么我们就分手。”
  我说:“我跟你去。”
  去学我一个压根不懂的专业。
  19岁那年的我心想这是值得的。
  在所有人眼里,我什么都有了:男人和未来。
  只有尚嘉怡瞧不起我。我知道她是对的。
  我来英国也快一年了,期间我们打过电话,但是没有见过面。大罢工那天我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明明可以选择去青年旅社,我却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接我电话的时候很吃惊,接着就不耐烦起来,她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她三言两语问明白了我的处境,就叫我把电话给司机,直接把她家地址报给了司机。
  我深深地囧。
  鄙视我的法语,也不用这样的吧。
  她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没有再说别的,挂了电话。
  ?
☆、3
?  我之前记错了,尚嘉怡不在索邦大学,她在巴黎音乐学院。
  她住得离学校不远,在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下了出租车,正好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太阳落下以后,天空变得灰蒙蒙,阴沉沉,飘了一阵小雨。我在街头下车,花十五分钟走到街尾,沿路买了两只羊角面包和五颗坚果。烘焙店的老板娘双手将黄色的纸袋递给我,微笑着说:“祝您有个愉快的晚上。”
  我笨拙地把纸袋捧在怀里,傻笑着说:“谢谢。”
  公寓楼对面是一排办公楼,地下开着一溜烘焙坊,咖啡店和水果店,街道拐弯处有一个小广场,广场旁是邮局,邮局门口有一个电话亭和报亭。
  咖啡店里正好传来叮叮咚咚的小夜曲。一辆公车从路边开过,黑色的路灯把昏黄的灯光投在上坡的人行道上。
  我喜欢巴黎随处可见的公共电话亭和咖啡店。法国人总是固执地不改变使用固定电话的习惯,走累了就去咖啡店坐一个小时,读报看书,写字发呆。
  在美国,时间是疯狂地往前冲的,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赛跑,就怕自己漏掉了什么。在巴黎,时间变成了一条安静的小河慢慢流淌,什么都变得慢慢的,天上的云,地上的火车,心里的思绪,全都慢了下来。
  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和谭默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毕竟他是我的初恋嘛,带有浪漫主义倾向的女孩子,多多少少总会固执地想把初恋坚持下去,走到一个王子公主般的结局。
  谭默成总是对我说:“为什么你和你姐姐那么不一样?”
  我们在逛百货商店的时候,他看上的都是尚嘉怡会穿的那种气质连衣裙。我忍他很久了,从前我依着他,花了好几百刀从Bloomingdales买了条宝蓝色的Sue Wong Nocturne,陪他出席系里酒会的时候穿。后来他嫌我两次穿了同一件衣服,于是我又跑到梅西百货去买了一只Michael Kors单肩包和一条Chanel黑裙,成功地把信用卡给刷爆了。
  我不喜欢穿高跟鞋。我不喜欢穿designer。我不喜欢拎名牌包。
  我不是尚嘉怡那样的成功型女人。
  前不久我跟谭默成又大吵了一架。吵完之后我就收拾东西跟导师来法国了,一次都没有跟他联系过。
  我穿着一件松松的黑白格子T恤,背着白色的帆布双肩包,脚上穿着那双还是从美国带来的黑色VANS,一边吃羊角面包一边沿着小广场转圈。吃完羊角面包我开始吃坚果。吃完最后一颗的时候,我想起从前有个艺术史教授说过的话:“活累了,就来法国住一住。”
  我记得那个老教授,她来自灼热的凤凰城。她的法文讲得比英文还要流利。虽然我成绩不太好,英文也不好,但是我和她关系不错,每次Seminar结束之后我都会留在教室里陪她收拾材料。她告诉我,她每次来巴黎,走之前都会去巴黎圣母院之前坐一坐。
  什么都不做,就是坐一坐。
  她三十多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和她的高中同学。她告诉我那是她高中毕业舞会的prom date,他曾经开着他爸爸的Porsche载她去学校,那是全校最拉风的车子,让她出尽了风头。
  回忆起过去那些日子,教授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柔美宁静的光芒。
  后来她离婚了,她没有跟我说过离婚的原因。我知道分寸,自然也没有问。
  在年近五十的时候,她嫁给了一个瑞士人。有一次春假结束之后,她从瑞士回来,对我说:“Karen,当我和Steve一起坐在湖边的木屋旁边时,他问我,你是否可以听到寂静的声音(the sound of silence)。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哭了。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寂静之声。”
  想起这个故事,我也觉得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也许是因为我还太年轻,我还体会不到生命的重量。
  教授还说她不喜欢她的故乡,亚利桑那州,凤凰城。
  我睁大眼睛问:“那里……就是拍摄暮光之城的地方。”
  她笑了:“贝拉·斯旺逃离那该死的地方是明智的。当年我在那里上高中,学校四周围都是沙漠,除了仙人掌没有别的植物,晚上你要是住在学校宿舍,都可以听到山狮的鬼哭狼嚎。这里,我送给你一本书。Karen,我给你世界上所有最好的祝福。”
  她搬去瑞士,离开了美国。
  她送给我的书是一本随笔,房租到期搬家的时候被我弄没了。我很懊恼。为什么我总是那么笨手笨脚,粗心大意。
  我记得那本书里面有一页,教授用心的折了一个角,用黑色的墨水划了一句话出来:“欧内斯特·海明威说:‘我热爱这个国家,感觉像在家里一样。一个使人感觉像家一样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乡,就是命运归宿的地方。”
  教授的归宿,就是和爱的人静静坐在瑞士的湖畔。
  我呢,我年轻的心还在漫无目的地流浪。在加州的明媚海滩,在西雅图的璀璨夜晚,在伦敦城的阴雨连绵,在爱丁堡的浪漫古典……我想起的总是千颐小城芬芳的香樟。
  我在咖啡店坐到七点半,然后穿过广场,走回公寓。
  公寓楼下面写着每一户居民的姓名,5C的那一家上写着尚嘉怡的名字“Shang Jiayi”。
  和我不一样,尚嘉怡从来不用英文名,大家都叫她Jiayi.
  我想,也许这是因为她心底一直都有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自信。她从来不担心会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她永远都是那个独一无二、自信优秀的尚嘉怡。
  不像我。我无论到哪里,都会害怕不被周围的群体所接受,所以我总是尝试着去改变自己适应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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