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爱无瑕(清穿)

55 卷五十五 雕栏犹在朱颜改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一月终究还是如约而至。这期间康熙没再召见过我。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也没再出过延禧宫。我心知肚明,在那道圣旨堂堂正正地公之于众前,我的存在依然只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表面上平静的每天,我的心中却无比煎熬。九阿哥依然没有回京。不能否认,如果他在,我会获得现在所急缺的踏实感。
    这一个月里,胤祯来信问候过我几次。他不敢直接寄信到延禧宫,而是通过与八阿哥的书信与我相联系。八阿哥则遣他身边亲信的大太监来传话。我只不着边际地回说这边一切顺利,勿念。毕竟隔着几层人传话,我不得不谨慎些才行。等胤祯回京了,我再亲自告诉他康熙的旨意。我们都等了这么久,再坚持数日就好。
    如今想想觉得有些可悲。我和八阿哥曾经也算是交心过的人,至少我对他是托付过全心全意的,但如今却也变得彼此提防。这怕也是他和胤祯、胤禟几兄弟间的状态吧。毙鹰事件后,很多事都变了。夜莺格格在人们心里死了,信任与坦诚也在康熙的这些儿子们心中死了。
    今儿个与宜妃一同用过午膳后,我回到了自己屋中。没有午休的睡意,我看到案几上自己曾经常抚的古琴,不禁心中一动,走上前试着拨动了几下。琴艺犹尚可,多年未练,竟也不至于太生疏。
    欣喜之余,我翻出曾经和胤裪共作的乐谱,对着它弹奏起来。不知这样沉浸在行云流水的旋律中有多久,渐渐有一支笛声融入曲中。琴声与笛音,两者相辅相成,天衣无缝。结尾之处二声一同戛然而止,利落干净。
    我会心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我的子期闻琴而至了。
    交代了侍候我的丫鬟一声,我便独自出了延禧宫,走向背后的假山。之前也常在这里和他谱曲填词、谈天说地,那时的岁月离今似乎已有相当的距离了。假山没有变,凉亭也没有变,只是我们再没有当初那年轻的容颜和年轻的心了。
    一步步踏上石阶,离不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似乎每次见他都是这样向着他的背影迈进。他看起来比从前更瘦削了些,但身影中透着的清矍与淡然却始终没有被现世耗尽。
    不知为什么,我内心竟有些紧张。是怕多年后我们再不能像往昔那般无话不谈、开诚布公,还是怕如今这个经历过万难后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己无法面对那依然出尘仙逸的知己?
    在他身后三步之遥处站定,我重重地呼了口气,然后笑着说:“每次都非要我援请后,十二阿哥才肯转过身来吗?这个出场造型固然帅气,但用太多次会有点腻哦。”
    我尝试着以玩笑开头,尽量让我们的重逢轻松自然一些。胤裪还算领情,他转过半个身子笑睨着我:“本还想着你如今当该成熟稳重些了,却不想私下仍如此调皮,嘴上的利害劲儿丝毫不减当年。”
    我嗔道:“久别重逢第一面,十二阿哥却只知取笑我。”
    胤裪这次完完全全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肃着面孔一板一眼地对我说:“不是第一次见。”
    我十分疑惑,皱着眉思忖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是在乾清宫外那次吗?”
    胤裪点点头,笑意盈盈。
    我顾自说着:“原来那天你发现我了啊,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没注意到呢。那你明知我回宫了,怎么都不去延禧宫找我,根本不当我是老朋友啊。”
    胤裪偏开目光,转而问我:“回宫后还习惯吗?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经历了在外漂泊无依、居无定所的生活后,宫内的吃穿用度对我来说已是足够奢侈的享受,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日子过得□□逸了,反而会更怕。人在流离失所的时候其实是最解脱的,不用去争夺什么、掩饰什么;然而处在云端时的优渥才时刻警醒人,要小心拥有的一切会随时消失,尤其是对于我这种从天上坠落过谷底的人。”
    胤裪默了一会儿。“事情都好起来了。如今能再回宫,不就证明是雨过天晴了吗。那天皇阿玛见了你,许是给你定心丸了吧。不然以你的性子,又岂能安心在这宫中呆住?”
    我用拳轻捶了一下胤裪的胸口。“还是你最了解我,我的那点心思根本瞒不过你。是啊,目前看来事态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我总是不能完全地放心,你也知道的,这宫里有我不少的敌人。不知此时我又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胤裪略有些诧异:“四哥?我以为这次皇阿玛令年羹尧送你回京、又派十三弟城门相迎便是有心要缓和你们彼此间的关系。难道那边仍死死相逼?”
    我直直地看着胤裪的眼睛。“其实你也早就知道我与年家、年侧福晋还有四阿哥的关系了是吗?”
    “事情闹得那么大,年侧福晋对你敌视的态度太异乎寻常了,那时起我便猜出了七八分。加之陪你探望腿部负伤的十三弟那次,你与她的谈话我虽听得不分明,但也大概把握了利害关系。”
    “果然是瞒不住的啊……要是有人恶意将这些宫闱丑闻捅出去,那就算皇上想护我也只怕是有心无力。”
    胤裪看着我的眼底浮起一层惊疑:“听你这话的意思,似乎你是深信四哥会拔得头筹,所以才如此忧惧?”
    我无奈地笑笑。“十二阿哥是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聪明却毫无野心的人,在这宫里却寥寥可数。”
    “不,我还是不懂。为何你就如此确信你的预测?是皇阿玛对你透露了什么,还是你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最受皇阿玛看中的应是十四弟,最有希望的也是十四弟,你既然已经选择他,为什么就不能像旁人一样相信他会赢?”
    我摇了摇头。“不,皇上没透露一言半语关于储位的事。圣意难测,我们看到的也可能是假象。人人都道皇上派胤祯去西北保卫边陲是放心把兵权交给他,有意历练他,但反过来想想,这也可能是让他出局、彻底脱离核心圈的意思,不是吗?我从没奢望过什么,不管结果如何我永远会站在胤祯这一边,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也正因如此,所以我会比旁人看得更客观,甚至有些过度悲观。”
    胤裪依然是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我无奈地说:“我知道你无法全部理解我的话,或许也在猜疑我是否保留了什么没有坦诚。我想说的是,我真的没有刻意隐瞒。其实就连我自己都对这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充满质疑。如果我将自己所思所想以及所经历过的全盘托出,那只怕你会觉得你此刻面对的不是你往日所熟悉的老友,而是一个患有严重失心疯的病人。”
    胤裪显然在细细咀嚼着我说的话。但还未及他做出回应,一只突然掉落在我们身边的风筝却打断了我们的交谈。
    我拾起风筝,举着它对胤裪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被拒婚,心情糟糕透了。你就带我去郊区放风筝,那时候比现在还冷呢。”
    胤裪也笑着颔首。“怎么可能忘了。只是没想到,当年被你剪断了线的风筝,如今会再回到你手上。所以说,很多事还是不要早下断言。”
    我怔了怔。被剪断线的风筝再次飞翔在皇宫的四角天空中,而曾已离去的我又不得不再次过着被宫墙包围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吗?或许人生,本就是一趟徒劳的征途。
    怔忡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奔向假山,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凉亭,来到我俩的身边。他夺过我手中的风筝,带着浓重的喘气声说道:“这是我的风筝!”
    我仔细看着这不速之客,原来是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少年。见他衣着不凡,气质出众,又可以随意在宫中走动,或许是位小阿哥。
    小少年夺过风筝,这才看到我身边站着的人,他忙对胤裪行礼:“弘历见过十二叔,十二叔吉祥!”
    我眼睛睁得浑圆:“这是弘历?都长这么大了?”
    胤裪看到我夸张的反应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是啊,有那么惊讶吗?弘历五十年生,如今可不就十一岁了嘛。不过也难怪,你出宫也近十年了。最后一次见他,恐怕还是在他的满月席上。”
    我点点头。是啊,上一次见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长成了英气逼人的少年。这就是大清朝的乾隆皇帝啊,原来这是他少年时的样子。但是除了外貌与他爷爷和爸爸颇为相似以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
    被我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弘历感到了不自在。他拉了拉胤裪的手,问他道:“十二叔,她是谁?”
    胤裪一时间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回答弘历的提问。是啊,如今该如何解释我的身份呢?早就服毒自尽的夜莺格格、与他十四叔私定终身的普通民间妇女、还是可以追溯到更早前的他老爹胤禛大婚前夕出逃的真正的年福晋?也真难为了胤裪,纵是他这般聪慧的人,也不知怎样将这些复杂的前尘往事对一个孩子三言两句就说清吧。
    我出声帮胤裪解了围。“你就叫我叶姨娘吧。”
    弘历不解地望着我:“叶姨娘……你姓叶吗?你是汉人吗?”
    我抿嘴笑了:“是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风筝。”
    “阿玛额娘整□□我读书,我这是好不容易溜出来玩的。还有个老嬷嬷跟着,不过她腿脚不好,追不上我。”
    正说着,就看见一个年迈的嬷嬷“呼哧呼哧”地向我们跑来。终于跑到跟前,她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弯下腰来对弘历说:“我……我的小……小祖宗喂,可叫我找到你了。”
    弘历笑着说:“嬷嬷不必担心,这里有十二叔和叶姨娘陪着我呢。”
    听到弘历的话,嬷嬷立刻对胤裪俯身行礼。胤裪摆了摆手吩咐老人家快起来。重新站定后,嬷嬷警惕地打量着我。过了片刻,她惊呼出声:“这不是夜莺格……”
    胤裪及时打断了她。“嬷嬷想必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还说些不知轻重的胡话。”
    她自知言行失仪,便忙不迭地道歉。胤裪无奈道:“好了,时候不早,你快带弘历回去吧。免得你主子担心。”
    嬷嬷恭顺地应了声“是”,然后就牵着弘历准备转身离去了。临走她还在用余光偷偷看我,或许是对于两个如此相似的人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吧。
    没走开几步,弘历甩开嬷嬷的手,又跑到我面前。“叶姨娘,你住在哪个宫,我以后还找你玩行吗?”
    对于弘历突然的亲近我觉得很意外,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他:“我住在延禧宫。不过以后你还是不要偷偷跑出来比较好,你阿玛额娘应该也不会喜欢你和我这个陌生人来往过频吧。”
    弘历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似乎是对我的话表示不同意。“怎么会,叶姨娘这么好的人,弘历很喜欢。阿玛额娘也一定会喜欢的!”
    还是孩子啊,喜恶都表现地很明显。我俯下身与弘历平视。“叶姨娘也很喜欢弘历。不过我想提醒你一点,你皇爷爷最近身体不适,你该去多探望他关心他,而不是逃学出来放风筝嬉戏。孝顺好学的孩子才招人喜欢哦。”
    弘历想了想,然后点头道:“好,叶姨娘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多去看望皇爷爷,也会好好读书的。”
    “乖。”我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
    弘历再次对我和胤裪行了礼后,便随嬷嬷离开了。
    目送着他们逐渐远去,我问胤裪:“弘历自出生起便一直住在宫里吗?”
    “是,皇阿玛对这个孙儿格外地喜欢,在他出生不久后便让乳母抱进了宫里养育。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甚至骑射功夫,无不由皇阿玛亲自教导。其谆谆指引之情、殷切期待之意颇似往日对废太子那般。”
    “废太子……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太久没听到他的消息,要不是胤裪突然提起,恐怕真是快要忘了这个人。
    胤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清楚。自打他被禁足于咸福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好像也都不大好。冷宫里生活本就艰苦,他又知再无获释的希望,想必如今也是熬过一日算一日了吧。”
    见我没有说话,胤裪又继续说:“看看废太子现在落的结局,就不免唏嘘。哪怕昔日再风光再尊贵,也难保之后不会沦为阶下囚。所以如今倒不如随自己心意活着,不必在意那些浮名。”
    我转过头看着他。“十二阿哥是明白人,自然会做明白事。只要对未来的皇上恪尽本分、忠于职守,让对方挑不出错,那自保也不是件难事。”
    “说别人的事都头头是道,那你呢,你自己的事呢。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最终结果真按你想的那样,四哥会对你放手吗?如果他不放手,你会不会妥协?”
    “如果是对于一位君王,我自然会顺从他、敬重他;但如果是单纯地对于一个男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委身于他的。这辈子我的丈夫只有一个,我已经选择胤祯了。”
    胤裪的唇边牵扯出一丝苦笑。“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生。纵然你和十四弟如此相爱,中间却总是横亘出那么多的艰难险阻。纵然你与四哥百般相互折磨痛恶,却始终割不断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的亲哥哥是他的手下重将,你的夫君是他的亲弟弟,而他深受皇阿玛喜爱的儿子跟你又如此有缘、那么亲信你。虽然不愿承认,但我们似乎都被命运的手牵引着走向我们或许并不希冀的远方呢。”
    晚秋初冬的寒风吹落了枝头上几片残叶。我的喉咙轻轻地发出干涩的声响。我没办法反驳胤裪的话,他的一字一句都是不可撼动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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