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8章


离开之前,他给老师徐阶写了封辞别信。
  对徐老师的期望
  1554年,张居正向政府请病假,回了老家湖北江陵。临行前,他先去辞别老师徐阶。徐阶对张居正的决定不置可否,他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朝堂混乱,你人微言轻,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离开这是非之地,是最好的保身之术。他日朝廷清明,你再回来,施展你的抱负。”
  张居正对着徐老师苦笑,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徐阶手中,说:“恩师,这封信等我走了您再看。”
  张居正走后,徐阶打开信,凭他的智慧和对张居正的了解,他应该能猜出这封信的内容。果不其然,张居正在信中说的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信的名字叫《谢病别徐存斋相公》,这是张居正诗文中文采、思想最具光芒、最具震撼力的一篇文章: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佇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谫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模巨典,犹未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曰:“日中必慧,操刀必割。”窃见向者张文隐公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彫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于两贤,意气久要,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若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顑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禄,不能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玄览,抗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重于太山,言信于其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
  开头直入,先赞徐阶德才兼备,深孚众望。然后一转:“您自入内阁以来始终沉默,难道是坐以待时?太阳正中时,必要晒东西,手拿起刀,必要割东西,做事该当机立断,不可错失时机。”接着又举了两个大志未酬身先死的人物,提醒徐阶,“您可千万不能学他们。”
  行文至此,张居正的笔锋凌厉起来,直接批评徐阶:“您不想同流合污,却又虚与委蛇,这是不是太难了?您是阳明学门徒,王阳明主张以真情行事,起而抗争,难道这些您都忘记了吗?您身为宰相,就该担负起以天下为己任的重任!”
  最后,他谈到自己。他说:“我已心灰意冷,所以才要归家悠游田园。不过,我仍然企盼徐老师您可以奋起一搏,改变局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是您准备有那么一天,徐老师只要招呼一声,我一定会披星戴月而来,以死相报。”
  后来很多史学家都认为,这是张居正要徐阶干掉严嵩,大权独揽,然后救济天下。但这并不可靠,张居正对严嵩虽然少了很多好感,却并无反感。他只是希望徐阶能挺身而出,做一个天下瞩目的合格的宰相。至于是否干掉严嵩,那要看形势的发展。也许在张居正看来,只要徐阶振臂一呼,说要干点实事,凭徐阶的威望,天下人必会响应。到那时,严嵩就不得不退。
  徐阶一边看信,一边苦笑。经验毕竟和年龄有关,张居正才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这种年纪,向来是敢说敢言,但永远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居正离开北京时,还为这封信沾沾自喜。当他抵达江陵后,态度就变了。人有时候想不明白一些事,就是因为没有站到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世界上,尤其是政治场中的事都如他说的那样简单,政治也就不足为奇了。
  徐阶把信轻轻地收起,平复了心情。他坚信,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自己的安全,自己绝不可能如张居正说的那样,贸然造次,以致壮志未酬就挂掉,也不会如其他人那样,因为长久的蜷缩而丧失了最后的斗志。因为他是弹簧,现在蜷缩,是在积聚力量,力量集聚得越多,时间越长,爆发时的力量就越大,能把他的对手撞得粉身碎骨,连灰都不留!
  
第三章 徐阶的时代
  在野之人,看得更真
  1554年,张居正回老家江陵养他虚无的病,养“病”期间,他大致做了下面这些事。
  第一,读书,拼命读书。
  第二,写诗,诗文虽然有着浓厚的田园气息,却丝毫掩饰不了他对政治的热衷。他不想掩饰,因为他有抱负。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抱负都掩饰,那他成不了什么人物。
  第三,为谋杀了他祖父的朱宪(火节)写诗。他回老家不久,朱宪(火节)就找上门来,请他吃饭喝酒。张居正喝起酒来万分小心,生怕蹈了祖父的覆辙。但朱宪(火节)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张居正现在已是翰林院官员,朱宪(火节)虽然不巴结他,可却不敢有害他之心。这种饭局让张居正大为厌恶,因为朱宪(火节)总让他写诗。可他是个深沉有大略的人,所以不动声色地为朱王爷写诗。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到乡间做实地考察,发现了大地主兼并土地、贫民失业的现实,也发现了政府对农民的横征暴敛。他得到这样一条真理:农民是政权之根,要想根基牢固,就要让根基快乐,而让根基快乐的基础,就是要减轻农民的负担。为了感同身受农民之苦,他亲自下地务农,而且就住在田地边简陋的房子里,风雨无阻。
  第五,无时无刻不关注国家信息,尤其是国防。在他回老家那年,东南沿海受到倭寇更加猛烈的侵扰。1555年,俺答汗攻陷大同,进犯怀来,北京戒严。而中央政府中,朱厚熜依然在斋戒祷告,祈求长生;严嵩依然在那里拼命贪污;徐阶依然保持着谨慎的微笑,看着朱厚熜祷告,看着严嵩贪污。
  张居正在自己的菜园子里,看着勃发的青菜,攥紧拳头说:国防,皇室。是的,国防和皇室是朱厚熜上任以来国家财政最大的负担。有朝一日,必要将这两件事好好布置。
  可他又无可奈何地笑了,因为他站在菜园子里,要解决这两件事,非要站在庙堂,非要站进内阁不可。
  父亲张文明对他每天站在菜园里大惑不解,开始唠叨不停。张文明说:“我们张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进士,却在家里读书种地,这不是对待祖宗应有的态度。况且,天生你这等人才,正如农民制造了个锄头,你不用,对锄头是很不公平的。”
  张文明开始絮叨时,张居正还能忍受,但张文明一直絮叨,到最后每天唉声叹气,搞得张居正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为了父亲能快乐,他决心回北京上班。当然,张文明的唠叨只是一方面,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政治热衷,不想轻易离开政治场,因为他所有的抱负都需要靠政治权力来实现。还有一点,他对总给朱宪(火节)写诗,恶心透顶。
  回北京前,他写下一首诗,表达其意志: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这种伟大的情怀,让人听了热血沸腾,油然而对张居正生出好感。但“孝”他可以做到,而“忠”就有难度了,三年后的1557年回京后,他要“事君”,毫无希望。
  徐阶正在为朱厚熜写青词,憋得抓耳挠腮。闻听张居正回来,没有欣喜,反而很讶异:“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现在你回来也没有意义,干脆,你明年去河南汝宁府主持册封崇端王的仪式吧,完事后,你顺便回家看看。”
  张居正对徐老师的安排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去了汝宁,完成任务后,他回了老家江陵。张文明一看张居正又回来了,大吃一惊。张居正说:“这是徐阁老的安排。”张文明凭借有限的政治智慧,高叫道:“这不是冷藏吗,怎么能是安排?”
  张居正当时也不知徐阶为何要这样安排自己。一个月后的1558年三月,张居正大概明白了徐阶让他远离中央政府的良苦用心。
  与高拱相识
  1558年三月,严嵩受到挑战。刑部的三个言官吴时来、张翀和董传策在同一天上疏弹劾他,主要罪行包括贪污、干扰人事等。把三人弹劾的内容合并同类项,就发现都有“坏边防”一项。
  “边防”的确很坏,自朱厚熜关闭马市以来,俺答汗每年都猛烈进攻明北境,每次都会对北京构成不大不小的威胁。这恐怕怪不得严嵩,严嵩一直主张和蒙古人和平共处,开放马市,可朱厚熜不干。三人指责严嵩坏边防,没有事实依据,只是认为严嵩该对蒙古人的不停进攻负责。
  严嵩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三人同一天弹劾他,又同样指责他坏边防,他断定其中有事,再一细查,果然有问题:吴时来和张翀是徐阶的门生,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
  严嵩怒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这明摆着是徐阶在背后捣鬼。他故技重施,跑进宫中跪在朱厚熜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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