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20章


在把汉那吉事件中,始终看不到郭乾的身影,因为他在暗处长吁短叹,认定张居正、高拱还有皇上在瞎胡闹,必定出乱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把汉那吉事件居然和平解决。他觉得世事太莫名其妙,于是开始关注此事的余波。他见到王崇古的上疏,就对高拱说:“这是国防问题,应该归我们兵部。”
  高拱说:“好啊,太岳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和他商量吧。”
  郭乾喘着粗气,浑身发汗,对张居正说:“这事不可行。蒙古人都是野人,不讲规矩,不知礼仪,和他们谈和平,痴人说梦。”
  张居正沉默。
  郭乾眉头紧锁,咬着发紫的嘴唇,话锋一转:“不过要是真能和平,不用打仗,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张居正慢悠悠地问道:“那您的意见是?”
  郭乾搓着双手,不好说。
  张居正站起来,语气里带上让郭乾生畏的坚定:“以兵部名义请皇上召集廷议。”
  廷议是当时的大臣会议,所有人都要发言,但决定权却属于皇上,这就叫“民主集中”。郭乾还在犹豫,张居正已转身大步迈了出去,留下一句话:“我这就去通知高阁老。”
  1571年二月最后一天,朱载垕下诏明日召开廷议。张居正和高拱做了充足的准备,当然,反对派们也在前一天挑灯夜战,要在明日的战场上扬名四海。
  朱载垕命人先说了大致情况,然后点头示意开始。
  辩论双方进入斗场,定国公徐文壁和吏部右侍郎张四维肯定封贡互市,附和者有二十人,能有这么多的附和者,全是高拱和张居正私下活动的结果。
  反对者有十七人,尤以户部尚书张守直最为激烈,张守直摇头晃脑说:“鞑靼并非草原上的唯一部落,他俺答汗能代表整个草原吗?如果封了他爵位,让他入贡,别的部落仍不安宁,我们岂不是白费劲?爵位乃国之利器,不可轻易授人,倘若封了他爵位,让他入贡,你们内阁可以保证有一百年和平吗?”
  这不是辩论的态度,而是抬杠。高拱冷笑道:“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
  张居正站出来补充高拱的话:“先皇在世,俺答汗屡屡攻击边防,甚至还兵临京城,有一年平安无事吗?百姓处于生死边缘,国土沦于贼寇的铁蹄之下,可有一年平安无事吗?我们不能保证百年之事,俺答汗也不能,您能吗?”
  张守直一直晃荡的脑袋总算静止,满脸通红,不再言语。
  反对派中没有人再出来。张居正和高拱对视,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他们胜利了。
  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它肯定不是发生在大明帝国政府里。工部尚书朱衡慢吞吞地挪出来,说:“我同意封贡,但互市有风险,我坚决不同意。”
  御史叶梦熊跳出来,附和道:“先皇在世时,仇鸾不敢同俺答汗开战,主张开马市,拿最上乘的丝绸和大米换来的只是劣马。今天王崇古总督又要开马市,难道觉得帝国又缺劣马了吗?”
  反对派们哄堂大笑,故意把笑声抬得很高,拉得很长,好争回点面子。
  张居正讨厌言官们的油腔滑调,有事说事,拿这么严肃的事开玩笑,简直该让他们变成哑巴。
  叶梦熊这番话给反对派们一个错觉,他们以为柳暗花明,反败为胜了,所以都纷纷发言。有个叫饶仁侃的御史一面从群臣行列中走出,一面高声说:“当年先皇英明果断,取消马市,并严令再言马市者斩,王总督难道是想以身试法吗?”
  反对派们正要以第二次“哄堂大笑”给饶仁侃喝彩助威,只听高拱一声大喝:“你们这群蠢材!先皇取消马市,是因为仇鸾榆木脑袋,办事不力。因人废言,这是猪才做的事!”
  反对派们嗡嗡起来,高拱向群臣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站出来,高声叫道:“在下认为,封贡、互市是一体的,而且有四大好处。”
  张居正循声而望,正是高拱的得意门生、吏部言官胡嘉,他不由得向此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胡嘉所谓的四大好处,也正是张居正和他的同志们都意识到的。封贡互市,俺答汗可停止战争,边民可享太平;诸边有数年之太平,可乘机积蓄力量,俺答汗如果背盟,打就是了;边境汉蒙居民交错,民间贸易往来,可用中国文化渗透进蒙古,做到不战而屈人;我天朝大国,胸怀如江海,允许蛮族来降,这就在宇宙做了个好广告啊。
  反对派们不嗡嗡了,张居正好不容易享受了会儿宁静。这种宁静,他最喜欢享受。高拱站出来说:“我看情况已明朗,皇上可做定夺了。”
  朱载垕在龙椅上昏昏欲睡,听了高拱的话,像死囚听到大赦一样,欢乐地站起来说:“那按少数服从多数,拟旨准行吧。”
  张居正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终于得到回报,他的坚持得到胜利。中国历代王朝,越弱的王朝越有廉价自尊,把和外族的议和当成奇耻大辱。这不是神圣,而是神经。在给方逢时的接任者刘应箕的信中,张居正这样说道:“所谓讲和,是两敌相持难分高下时,不得已之举。世界上两国之间没有真正的和平,所以讲和不是目的,积蓄力量超越对方开战才是目的。”
  张居正深刻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战胜没有把握战胜的对手,最好的武器就是友谊。但对于那些头脑不清晰又喜欢发热的人,这个道理他们永远都不会懂。
  再接再厉
  俺答汗封贡、互市的决议是定下来了,可定下来是一回事,付诸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廷议的第二天,张居正就给王崇古去信,要他立即撰写奏章上交朝廷。王崇古没有拖泥带水,几天后就把奏章送进了皇宫。朱载垕也干脆利落,交由内阁讨论拟出意见。
  张居正去催李春芳,李春芳正在写辞职信。他已受不了高拱的雷霆,之前写了无数封。所有人都专注于俺答汗封贡的事,只有他一门心思扑在撰写辞职信上。他百无聊赖地对张居正说:“这件事,你和高公商量就是了。”
  张居正就去找高拱。高拱有点忙,兵部尚书郭乾因在俺答汗封贡、互市一事上表现奇差,无脸再待下去,提出辞职。高拱正琢磨兵部尚书的人选,无心理会其他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胶莱河事件。
  明帝国的政治中心在北京,经济中心却在江南,每年京城所需的粮食物资都要从南方运来,而南方到北方,唯一的生命线就是大运河。从南到北千里迢迢,每运送一次粮食,有五分之一消耗在路上。于是有人又提出海运,可由于造船和航运技术的萎靡,也是困难重重。高拱主政后,提议启用胶莱河以缩短海程。胶莱河从山东高密分两股流出,一股进黄海,一股进渤海。有人提议在中间凿新水道,沟通两股水流。1570年九月,把汉那吉事件刚发生不久,黄河在邳州决口,粮船不能北上,高拱主张开新胶莱河,张居正极力反对。
  两人都是公心,所以争论得很激烈,由于把汉那吉事件的发生,胶莱河事件才被逼到暗处。等把汉那吉事件解决后,高拱旧事重思,张居正还是反对。高拱只好说:“我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胶莱河上,俺答汗封贡、互市的事,你来决定吧。”
  这是废话,连动物世界都知道,高拱在内阁是一指通天,他不开口,任何事都办不了。张居正并不焦急,焦急解决不了问题,只会阻碍小宇宙的爆炸。他想从朱载垕那里入手,可他去找朱载垕,看门的说,皇上在睡觉。他一直去找,看门的一直说,皇上一直在睡觉。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张居正大概想得出。高拱应该不会从中作梗,只是因为胶莱河事件而采取消极态度,朱载垕的决心向来飘忽不定,可能是重大原因。而朱载垕最信任的人当然是高拱,张居正又掉头从高拱身上下手。他上疏朱载垕,请允许胡嘉去山东实地考察胶莱河。
  高拱笑了:太岳就是会来事,推荐我的亲信去,这说明他同意了新胶莱河计划。他向张居正抛个笑脸,说:“走,咱们去见皇上,赶紧把俺答汗封贡、互市的事定下来,这都耽误好几天啦。”
  在高拱的请求下,朱载垕终于不再睡觉,但对俺答汗封贡的事却表现得异常冷淡。张居正有点急了,拿出当年成祖永乐皇帝(朱棣)同时封瓦剌三王的历史,请朱载垕遵循祖制。
  朱棣封瓦剌三个部落首领为王的事发生在1409年,在这之后,瓦剌安静了很多年。朱载垕当然知道这件事,所以慢吞吞地问高拱。高拱说:“皇上在廷议时已经同意,现在只是实行,赶早不赶晚。”
  朱载垕打着哈欠说:“好……好,就拟……旨吧。”
  张居正如释重负,跑回内阁就票拟:诏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其忠勇绝伦的部下六十人也被授予明帝国的官职。自此,鞑靼骑士成了明帝国的贵族和军官。既然有互市的好处,他们也不必再来抢劫,既然他们又有了新的主人,那就不能和主人动刀动枪,整个帝国北境升平了。
  这是多年来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做不成的事。其实,俺答汗封贡的成功是意外的结果,把汉那吉投降是意外,俺答汗交出赵全是意外,但就在意外中,张居正迅疾地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就了明帝国的和平,当然也成就了他自己。
  一般人看到俺答汗欣喜地抚摸着明帝国赏赐给他的红蟒袍服,看到鞑靼武士们放下刀枪骑马撒欢,看到和平的曙光在苍茫的边境上升起,就以为大功告成了。但张居正没有,他头脑冷静,郑重其事地写信给王崇古说了五条:
  第一,开市之初,民间肯定不愿和蒙古人交易,所以官方必须介入,让百姓知道有利可图,渐渐就会自动自发;
  第二,蒙古人在以往的开市中喜欢买铁锅,那东西在交易时是锅,到了草原被熔化就成了武器,所以铁锅轻易卖不得,他们非要买锅,就卖给他们广锅,广锅不能制造武器;
  第三,蒙古使者一概不准入朝,也不许入城,只许他们在边堡逗留;
  第四,政府和蒙古人休战,有些边将失去掳掠和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免心情低落,产生怨气,你要加意防备,别让搅屎棍坏事;
  第五,我听说俺答汗强娶的把汉那吉的老婆是个中原文化爱好者,详细打探,把报告尽快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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