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27章


  押送他的兵丁落井下石,催促不已。高拱悲愤得不能自已,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是大权在握、万人瞩目的首辅,而今天却成了房客,被房东催逼着清房。
  世态炎凉啊!
  不能使用驿站车马,高拱只能雇车,但从北京到山西,山遥水远,马夫们都不愿意去。高拱万般无奈,只好雇了一辆牛车和几辆骡车。他出北京城时,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群不能独立思考的蠢民!”高拱想。他高拱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这群人转身就忘,他坐在牛车上,看着牛屁股,眼泪哗哗而下。
  他的政治生涯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让人唏嘘,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他搞了半辈子政治斗争,却从未想过,身为臣子,纵然政治斗争技惊宇宙,但只要皇上一句话,就全是落花水流空。
  夏言、严嵩、徐阶,包括他自己,结局表面上看是被政治对手搞掉的,其实一锤定音的不还是皇上的一道圣旨吗?
  很多别有用心的人,都想从中国古代政治高手那里学到政治斗争的技巧,但君主独裁制度下,君主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只有维护住君主,才是超级的政治斗争艺术,其他恐怕都是扯淡。
  张居正的解释
  高拱被驱逐的三天后,1572年六月十九,张居正痊愈了八九成,在朱翊钧的圣旨下,他上朝面见。
  朱翊钧等张居正向他叩头完毕,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国家事重,只在内阁调理,不必给假。”
  张居正点头。
  朱翊钧又说:“以后要先生尽心辅佐。”张居正叩头,表示要鞠躬尽瘁。
  朱翊钧说:“父皇在时,常提到先生是忠臣。”
  张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视说:“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怎敢不竭才尽忠,以图报称?”
  朱翊钧问:“先生有何治国之法?”
  张居正回答:“遵守祖宗旧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请圣明留意。”
  朱翊钧点了点头说:“先生说的有道理。”
  张居正突然说:“臣有件事……”
  朱翊钧伸出手示意他:“请说。”
  张居正要说的事,就是希望让高拱使用驿站。
  坐在朱翊钧身后的李太后对张居正的深明大义颇为感动。朱翊钧却不以为然,他对张居正说:“高拱这人不知有多可恨,他当初居然想废我,谋立周王!”
  张居正惊骇万分,这是他从未听说的,而且以他对高拱的认识,高拱绝不会干这种事。他不经意地看了站在朱翊钧身边的冯保一眼,冯保很不自然。他心里全明白了,这大概是冯保造的谣言,可想而知,内监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视,他必须要小心应付。
  他再为高拱求情,但不为高拱辩解是否有谋立周王的事。李太后悠悠地说道:“既然张大学士如此为高拱求情,我看就让他用一回驿站吧,以示皇恩。”
  朱翊钧不说话了,张居正又得到了一个信息:皇上年幼,后宫的力量也不容轻视,他要谨慎对待。
  这两个信息的重视,是他日后执政时期最用力的两件事。如果不是他把内监和后宫安排得妥当,他的执政岁月恐怕不会比高拱长。
  高拱还未出京师地界,张居正如流星赶月般地追来了。两人见面,高拱如同死人,但脸上却挂着愤懑的表情。他用食指点了点张居正,又竖起大拇指,阴森森地说:“张居正,你行!够狠!”
  “高阁老……”
  “别叫我!”高拱像是被针刺到一样,跳起来大叫。
  “高公啊,你真认为是我把你赶走的?”
  高拱发出空洞干涩的笑声来:“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可你勾结冯保那阉贼,你俩狼狈为奸,我就斗不过你喽。”
  “斗?”张居正苦笑,“高公,你这人就喜欢斗,好像‘斗’本身其乐无穷一样。我们身为大臣,应该尽心辅佐皇上,斗来斗去的,岂是臣子所为?!”
  “你……”高拱七窍生烟,张居正的话让他产生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张居正坐到他面前,语气柔和:“高公,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深知责任重大,所以此次前来,一是为您送行,二是请教治术。”
  高拱发出让人肉皮发紧的冷笑:“嘿嘿,送行?我看你是来看我热闹的吧。”
  “随您怎么说吧,不过我已请求皇上让您使用驿站,您回老家不会太辛苦。”
  “哼,”高拱向张居正一拱手,“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张居正发现,高拱死都不会相信他,所以叹气笑笑,站起向高拱道别。高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驿站为高拱提供了优质服务,高拱虽避免了长途跋涉的劳苦,但却憋了一肚子气,所以一到老家就病倒在床。好不容易康复后,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大骂张居正搞阴谋诡计。
  张居正是否耍阴谋诡计,至少从正史记载来看,一点都没有。但高拱一走,张居正就上位,难免引起喜欢政治斗争的人的臆测和推理。
  当然,张居正不参加清除高拱的阴谋,不代表他就是正人君子。用高拱言官的话说,张居正坐山观虎斗倒是真的。
  他对人说,曾冒死为高拱求情,其实只是为高拱把牛车换成了驿站的马车。他不是慈善家,他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第一要义就是先保住自己,政治家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权力,所以他不可能为高拱冒死求情。
  于是,他的解释苍白而无力。但他不在乎这些,因为等待他的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以及更加沉重的责任。
  他从容地走进内阁,并未急不可耐地坐到高拱的椅子上。他站在门口,扫视着内阁,澄清天下的志向如史前火山必须要爆发时一样,冲彻云霄,震荡着内阁。那张椅子,他等着坐上去,足足等了六年!
  他深呼吸,平息激动的心情,踱开方步,像是信徒见到圣物一样,虔敬而肃穆。他走到椅子前,慢慢地转身,扶住扶手,极慢极慢地坐了下去。椅子发出从地底下传来洪荒时代怪兽的呻吟,他坐满了,坐稳了。
  如他所料,这把椅子有着他早就知道的诡异魔力:当你坐上时,整个肩膀沉重起来,越来越重,犹如泰山压顶,这就是压力,首辅的压力。对于他张居正来说,这压力更大!
  
第一章 大调整
  留住张佳胤
  中午,窗外的鸣蝉咆哮起来,搅动着空荡荡的内阁中沉重的空气。张居正担任首辅已一月有余,很多官员都在等着他的动作。可是,他没有任何动作。
  官场中人都深信不疑一条格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首辅即使是偏瘫,也肯定会在人事上做调整。但过去了一个月,除些例行公事外,张居正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内阁“调养身体”。
  稍具智慧的人都明白,调养身体的同时大脑是不会闲着的。“修齐治平”本来就是一回事,张居正现在终于有机会把这事付诸实践,绝不可能停滞在修身上。
  正如外界猜测的那样,张居正在内阁的一个月里,脑袋始终没闲着。他内心涌动的狂流已迫不及待地要破胸而出,他不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只是保守地想把帝国从孱弱中拯救出来。
  张居正不是那种对名声特别在乎的人,他是做事的人,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把事做好。至于名声,那是别人口中和笔下的事,他张居正管不了,也不想管。
  要做事,先要有个稳定的平台。这个平台现在看上去有,是高拱创建的平台。但大多数有能力的官员都是高拱执政时提拔重用的,所以他要把高拱的平台变成自己的。
  张佳胤事件就是他这一想法的最佳执行。
  张佳胤是1550年的进士,后来得到高拱的赏识,平步青云,1572年时正在应天巡抚任上。张佳胤聪慧干练,品德高尚,正是国家最需要的那种官员。
  高拱去职,张居正升为首辅后,张佳胤心乱如麻。凭多年官场经验,他知道作为高拱曾经的亲信,自己已注定前途无望。可做官多年的人,往往很难洒脱地放弃权力,于是他每日都活在纠结中。
  上天有好生之德,用一份状子帮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份状子控诉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徐阶最小的儿子徐老三。徐老三在两位哥哥充军后,拼命慎独了一段时间。可当高拱去职,张居正荣登首辅后,他又恢复本色,在老家干起了霸占别人良田的好事。
  张佳胤收到这份状子时,想秉公办理,可一看被告是徐老三,心里可就起了波澜。徐老三的爹是徐阶,徐阶的弟子是张居正,张居正是当今首辅。如果他袒护徐老三,那不符合他做人原则;如果他惩处徐老三,不正是向张居正的枪口上撞吗?
  这是两难,张佳胤考虑了一夜,终于下定决心,选择第三条路:辞职。他给张居正写信说:“我能力有限,不能担当重任,请求卸任回家养老。”
  张居正正琢磨张佳胤的信时,徐阶的信也到了。徐阶说:“有人控告唯一还在我身边的儿子,我知道可能属实,但还是希望你能帮忙。我年纪已大,再也经不起生离死别这种事了。”
  张居正恍然大悟,张佳胤辞职是因此。这回轮到他陷入两难。徐阶可是他货真价实的恩师,没有徐阶就没有今天的他。从前是能力有限无法帮忙,现在已大权在握,如果不帮老师,那实在太忘恩负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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