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47章


北京的言官赵参鲁最先发难,指控张进和申信在南京的罪行,并请皇上严惩这两人,以泄全体官员之气。
  张居正气得鼻子都歪了,因为赵参鲁是他的学生。
  朱翊钧看着赵参鲁的弹劾书,问张居正:“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居正早就有了计划。他不能处罚张进,因为张进是冯保的人,处罚张进就是打狗不看主人。他执政以来的方略之一,就是拉拢冯保,让冯保走只属于他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实话实说,冯保应该是太监中最有良知的。张居正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执政时,常常把某些地方出现的祥瑞以诗歌形式献给朱翊钧和李太后,朱翊钧和李太后很高兴。冯保却不高兴,他批评张居正:“你这样做不是蒙蔽皇上和李太后吗?这都是虚架子,有什么用?”
  张居正当时万分惊骇,看着冯保那张白胖的脸,很想上去亲一下。从这点而言,他对冯保还有敬佩之意。执政这几年来,冯保异常严厉,把内廷管理得井井有条,居然有很多太监都憎恨冯保。冯保对他张居正的帮助是责无旁贷的,张居正执政后,冯保管辖的东厂其实已成了张居正的东厂,张居正要调查任何事,东厂都随叫随到。
  有时候,张居正会想,不是自己的手腕有多厉害,而是目标冯保有良知。他如果遇到王振、刘瑾那样的太监,纵然手腕比天高,恐怕也束手无策。
  所以,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冯保,保护冯保,就是保护大明帝国。当朱翊钧问他如何解决张进事件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赵参鲁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应该将他贬出中央。”
  站在朱翊钧身旁的冯保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李太后默不作声。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赵参鲁的弹劾书,说:“那就依张先生的。”又问,“张进醉酒打人一事,可调查过?是否属实?”
  张居正缓缓回道:“张进这厮酒品奇差是真,所以在南京很不受言官们的待见。但他和王颐早有私人恩怨,这只是个平常的治安案件,根本谈不上太监滥权。言官们虚张声势,上纲上线是他们的恶习,皇上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治安案件。”李太后杏眼流转,“好,张先生看问题果然犀利。”
  张居正谢了李太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下面这段话:“当然,这件事也不能怪言官们上纲上线。从前,太监嚣张跋扈的事例不少,干预朝政也很多,言官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特别担心从前的噩梦卷土重来。要堵住他们的嘴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冯公公严加管束下属,他们就没话说了。”
  冯保紧张起来,脸色微变。张居正又及时地补充道:“当然,现在内廷在冯公公的管理下,安分守己,风平浪静,已得到官员们的认可,这都是冯公公的功劳。”
  冯保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偷看了张居正一眼。
  赵参鲁第二天被贬为江西高安典史(县长助理),北京言官们大哗,一场暴风正在不可遏制地酝酿。
  南京的流言
  北京刑部言官郑岳、浙江道御史麻永吉联合上疏,不指控张居正而指控冯保包庇犯罪。冯保气急败坏。张居正用强力手腕将两人予以罚薪的处分。郑岳和麻永吉没说什么。可冯保不干了,他请张居正严厉惩处这两个嘴巴犯贱的官员。
  张居正看着冯保愤怒的胖脸,高深莫测地说道:“再严厉点,恐怕不好收场。”
  冯保一愣:“怎么不好收场?”
  张居正平心静气,像是唠家常:“冯公公,我在皇上面前说的那些话,处处都在维护您,相信您也听出来了。但事实到底是什么样,您我心知肚明,南京言官也明白,张进更是明白。”
  冯保皱起眉头:“张先生这话,我真是不懂啊。”
  张居正笑了笑,沉吟一会儿说道:“张进岂止是酒品不好?您派他到南京,本是内廷公干,也是内廷多年来形成的制度。但据我所知,张进还有许多违法犯纪的行径。还是我在朝堂上说的那句话,要堵住言官的嘴,就什么都不要做。”
  冯保没说话。张居正语重心长道:“冯公公,您本人的德才是没话说的。而且您的属下在您面前奉公守法,这也是皇上、太后和百官都见到的。可问题是,现在的人当着您面是一套,离开您到地方上去又是另一套。您这只老虎是慈悲的,那群狐狸却仗着您的权威为非作歹。您鞭长莫及,连知道都困难,何况管?”
  冯保很感动:“张先生,领导不好当啊。”
  “好当!”张居正趁势说道,“只要您严加管束,立下自己的规矩,别让太监干预政府事务,别轻易派太监出使,您这个领导可以垂衣而治,高枕无忧。”
  冯保尴尬地笑了:“张先生在这里等着我呢。”
  张居正也赔笑,敛容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皇上年幼,国家全靠您我二人,倘若您我不能合作,那不是正给了那群官员攻击的机会?您好,我就好;我好,您也好。”
  这最后一句话不禁让冯保胡思乱想起来。的确,张居正好,他就好,如果张居正不妙,他这个内廷就会风雨飘摇。两人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必须要通力合作,不能有一点嫌隙。
  他同意了张居正的建议,重申当初对张居正的承诺:不但自己不干预朝政,也严格约束下属不和政府官员有来往。
  张居正对冯保的保证是满意的,不过脸上的乌云并未消散,他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是不可能这样完的,南京城很快就流言四起。有流言说,张居正和冯保是一丘之貉,张居正经常给冯保送礼,张居正活得是特别窝囊的,自己特别喜欢的古董,只能忍痛给冯保,目的就是当初他的上台是拜冯保所赐,现在是报恩、又是拉拢。
  更有一种流言莫名其妙,这种流言说,张居正和高拱关系密切,是高拱的忠诚走狗。高拱当年对皇上不敬,张居正也不会尊敬到哪里去,迟早会有冒犯圣颜的那天,这种人不宜留,不宜用。
  对流言蜚语,张居正一向是等闲视之。可南京方面的流言太厉害了,已经传到北京。张居正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架子,向南京都察院的长官写信辩解。他说:“张进酒后打人一事,只是治安案件,和内廷、外廷根本扯不上关系。这种小事,张进和被打的人完全可以私下调解。皇上处理那几名言官,也是依法办理,并无出格之处。言官见风就是雨,想引起皇上的注意,这本身就不配做言官。”
  张居正还说:“我和冯公公之间并无深刻的私交,真有交集,也是为国家政务。至于我给他送礼,实在是胡说八道。我的俸禄有限,又拒绝收贿,昂贵的礼物从何而来?”
  张居正的解释无济于事,流言纷纷,漂洋过海,简直要传到北极去。
  流言固能杀人,但杀的人都是意志力薄弱的废物,流言杀不了张居正。隐藏着的反张居正力量认为还是该真刀实枪对付张居正。因为一个太监,张居正被推上了被攻击的擂台。
  余懋学出招
  余懋学是江西婺源人,脾气臭得一塌糊涂。只要遇见不平事,马上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阵,嘴上也没有道德,所以获取了“快人快语”的名气。
  张居正促成俺答汗封贡的1568年,余懋学中进士,在地方担任官职几年,把当地的官员全部得罪。在无数人的围攻下,余懋学被贬到南京户科做言官。
  张进事件发生时,余懋学没有动静,大概是多年来快人快语的行为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所以他长了记性。可张进事件不了了之后,他耐不住冲动,终于秉性复兴,把一肚子不忿咆哮到纸上,传送中央政府。
  余懋学攻击的不是张居正本人,而是考成法。他说,实行考成法后的确很有成效,大小臣工,精神奉职。可是,为政太严,法规太密,会让官民动辄得罪,谨小慎微,丧失生气。所以他以为,考成法固然提高了行政效率,却伤害了国家的“元气”。权衡之下,应该废除考成法,而用他的方法代替考成法。这种方法就是:要求官吏百姓守大节就是了,不必计较他们的微小过失。他认为,政令应该是忠厚的,不该如考成法那样严苛急躁。
  余懋学的主张是古典儒家“宽简”主张,乍一看,好像还有阳明学的思想。它把希望寄托在官吏百姓的道德修养上,自动自发地去致良知,遵守法令。这样一来,外在的严密法规就成了摆设。可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人愿意自动自发去致良知。官员们违法乱纪,推诿塞责已成常态,仅仅靠道德说服教育无济于事,必须要有严格的督促和检查,否则,整个国家就会毁在这群王八蛋手里。
  张居正也承认致良知的重要性,可在致良知之外,必须要有外在的约束。王阳明也是承认这点的,所以他才苦口婆心叮嘱弟子们,要严格遵守法律,因为那些法律都是在大多数人认可的前提下被制定出来的,制定这些法律的人本身就在致良知。
  张居正看到这里,心里失笑道:“这是愚蠢书生之见。”
  再接着往下看,他就笑不出来了。余懋学说:“当今天下,有太多人谄媚张居正和冯保。无论是边防有了胜仗,还是完成了国家工程,论功行赏时,六部长官总是把张居正、冯保列在首位,赞颂他们指挥有方,为他们请求奖赏。”
  余懋学认为,内阁、司礼监作为内外最高机构自有贡献,应该给予实事求是的评价,但不能把所有功劳都往这两个部门的领导人脑袋上扣,弄不好会让他们得颈椎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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