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1章


  所以李太后认为,张居正这两次的辞职,稍有点撒娇的意思。再不客气点说,这是意气用事、胡闹。
  她当着冯保的面发出无奈的叹息。冯保抓住这个开口的机会,问:“太后是为张先生的辞职而烦忧?”
  李太后“嗯”了一声:“张先生为何这么较真啊?”
  冯保转动眼珠:“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张先生。”
  “哦?”李太后来了兴趣,“你倒说说看。”
  “您想啊,刘台是张先生的爱徒,本朝开国以来,学生直接攻击老师的事情,只此一例。张先生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个打击啊。”
  李太后“哦”了一声,冯保听出来了,李太后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个小故事,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冯保为了让李太后理解张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后,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如您精心培养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却攻击您……”
  说到这里,冯保及时住口。李太后对这个比方没有表示出厌恶,相反,还点了点头:“是啊,这真让人伤心。”随即又说,“可皇上和我已对他说了,要为他做主,惩治刘台,他为何还要上辞呈?”
  “这才是问题所在。”冯保说,“您和皇上说是要惩治刘台,可还没有行动啊。张先生肯定心里打鼓,以为您和皇上相信了刘台的话。站在张先生的立场,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样的人,那他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李太后恍然大悟,慌忙去见朱翊钧:“快下旨,惩治刘台。”
  朱翊钧还未反应过来,有人就送来了张居正的第三封辞职信。
  这封信应该是张居正冥思多时才写出来的,所以让人至为感动。张居正首先说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托之时,就发誓以死相报。皇上现在的执政能力还未成正果,朝廷的许多事还未走上正轨,天下百姓还未安居乐业,先皇的嘱托还未完成万分之一,我怎敢离去!我更不想离去的是,古时圣贤豪杰多如牛毛,可怀才不遇者车载斗量,今天我多大的幸运遇到您这样神圣天纵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对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离去!”
  有对他人的承诺,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这就是张居正说的他不能离开,不敢离去的原因。可是,他说,然而臣必须要离去,因为实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话是皇上的话。刘台说我擅作威福,其实没错。因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举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执政三年来,臣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们不安心,就会攻击臣。刘台这次攻击,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下次呢?臣虽胸襟坦荡,可人言可畏,言能杀人。我真诚地希望皇上能恩准我辞职,一旦我走,整个朝廷就会太平宁静。皇上常说我才干卓越,其实天下才干卓越辈如恒河沙数,只要皇上以虔诚心寻找,处处是人才。”
  张居正前说后说,左旋又转,无非是试探李太后和皇上对他的态度。正如冯保所说,如果李太后和朱翊钧真的相信了刘台的话,那张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摆设,只要再有几人攻击他,他必下台。
  李太后看出来了,露出一个吊诡的微笑。朱翊钧没有看出来,皱着眉头对李太后说:“母后,张先生有点啰唆啊,说不能走可还是要走,咱们是不是严惩刘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后扫了冯保一眼,以一种异样的语调对朱翊钧说:“钧儿,你还是年轻,这看文字不仅要能看到文字,还要看到文字背后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冯公公学画吗,可知道画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吗?”
  朱翊钧更困惑起来,李太后长吁一口气:“我看这事就这样办吧,冯公公,传圣上口谕给刘台:‘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内阁拟票来行。’钧儿,你先下圣旨,挽留张先生,然后再派司礼监太监带着你的手谕前往张先生家慰留。”
  朱翊钧对后两件事没有意见,只对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后,刘台这厮胡说八道,为何还要让内阁拟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给张先生出气得了。”
  李太后温情地看着朱翊钧:“你还小不懂,这件事只能交给张先生处理。”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表情怪异,“看张先生怎么处理他的好学生吧。”
  张居正先等来了朱翊钧的挽留圣旨,紧接着又等来了司礼监太监带来的朱翊钧手谕。张居正再也没有理由辞职了,他确定皇上和李太后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只要他的权力源泉汩汩不断,他就要继续贯彻自己的政治主张。
  如何处置刘台
  张居正重回内阁时,刘台已在锦衣卫大牢。他身体发肤未受任何损伤,于是在牢房里用脚步丈量房间的面积。一缕光柱射进来,捕住许多游动的飞尘,在这道飞尘组成的光柱里,他看到了张老师那张古板英俊的脸。
  弹劾重臣这种事,成功和失败只在一线,刘台不明白,为什么失败的会是他。很多因弹劾重臣被扔进锦衣卫牢狱的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们侥幸活着出狱后,却从来不对人说失败的根由,他们认为这是苍天瞎眼。刘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证都是货真价实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当他听到朱翊钧的口谕时,让他奇怪的是,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他心里一个声音说:刘台,你要火!
  的确,指控当朝首辅,帝国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实际上的一号首长,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里就如灌了铅一样向下沉。他知道,这件事是张老师做主,张老师被他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饼不可。
  刘台在大牢中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在内阁也思绪纷繁。他苦笑连连,想不到回到内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逆徒刘台。在一般人看来,既然皇上都下了口谕,那就按口谕办就是了。可张居正沉思了一会儿,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上疏解救刘台,说刘台虽然胡说八道,但毕竟是为皇上着想,罪不至一百廷杖,削职为民就可以了。
  朱翊钧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严厉的张先生会如此仁慈。他记得张先生对付盗贼的冷酷手段,也记得对付其他起哄言官的辣手,他又猛然记起刘台是张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但这种想法一闪而逝,他毕竟长大了几岁,有些事会多角度去思考,他发现张先生不严厉处置刘台是一种政治手腕,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还是想借此收揽人心?
  张居正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朱翊钧学会了他的招数:每遇一件事就会沉思。当然,朱翊钧那种沉思的内容过于幼稚,所以张居正马上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毫无遮拦,直戳朱翊钧的沉思内容:“皇上,我这样做并非收揽人心,那些人根本不配让我施舍,也并非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这几年来,皇上为我惩治的朝臣还少吗?我只是想,既然皇上对我万分信任,他攻击我,其实就是攻击皇上代表的国家。国家应有好生之德,倘若严厉处置刘台,必会引起别人说三道四,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会冒死进攻,这样反而会让皇上心思烦乱,引皇上不高兴。我这样处置,全是在为皇上分忧解难。”
  朱翊钧张大了嘴巴,心想:明明是攻击张先生的一件事,被他这么一说,竟然是为我排忧解难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刘台被削职为民。群情沸腾,有人在阴暗的角落发出冷笑:“张居正会有这么高尚?他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刘台这蠢货肯定会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有人就比这种人胆大,刘台被削职为民的几天后,京城大街小巷传播着种种谣言,这些谣言的中心思想并未脱离刘台弹劾书的内容,一直传到了张居正家和皇宫中。
  朱翊钧扼腕痛惜:“张先生,处置刘台太轻了,你看谣言起来了。”
  张居正自信地一笑,解释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不必管它,它自己就灭亡了。”
  “可是……”
  “皇上,朝廷事务纷繁,没必要在这上面耗费精力。”
  这是种不带任何水分的自信,只要有皇上和李太后的支持,谣言的力量轻如鸿毛。他通过刘台事件认定了这样一件事:在皇上和李太后心中,只有他张居正才能担当国家大任。而且他本人也是这种看法,这个帝国如果没有了他张居正,那还了得?!
  的确,明帝国在1575年时绝不能没有他。老师徐阶在刘台事件后就写信给他,要他别对刘台耿耿于怀,应把心思放到国家大政上。张居正回信说:“老师放心,我现在只知竭智尽忠,全在报国,不思保身。我向来以诚意对人,绝不担心别人会伤我自己。刘台攻击我实出我意料之外,这也是几年来积累敌人的结果。可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国家大政。”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尚了?张居正可不是割肉喂鹰的老佛祖,也不是以德报怨的太上老君,他是铁腕政治家,向来秉承圣人孔夫子“以直报怨”的张居正!实际上,以德报怨的人,除非是白痴,否则就必抱了狡狯的诈术。不超过限度的复仇应该得到认可,否则就是时分不分、恩怨不明,丧失了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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