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0章


  张四维早已满头大汗,嗫嚅着:“刘台这张臭嘴,我对阁老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张居正打断他,继续读下去:“张居正又私自荐用张瀚,张瀚生平没有丝毫善迹,担任陕西巡抚期间,贪名远播,现在成了吏部尚书,对居正唯唯诺诺,如同走狗,每当官缺,必请命于居正……”
  “哈哈!”张居正居然开心地一笑,看了吕调阳和张四维一眼说:“张公若听到这话,不知作何感想!”吕、张二人尴尬地笑着。
  张居正指点着奏疏说:“刘台这是说我用人不当,表面看是骂张瀚和你张四维,其实在骂我。”又看向奏疏,快速扫了下面一段,说,“他终于攻击考成法了,你们听:居正用考成法,独揽人事权和检察权,整个政府官员都被他牢牢掌控,连言官们也要拱手听令,祖宗之朝何曾有过?”
  张四维勇敢地发言:“考成法已被众多官员认可,刘台这是逆水行舟。”
  张居正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不知考成法会让政府效率提高?他们这是对人不对事,只要他们看你顺眼,你就算是圣贤,也会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他们长了一张嘴,真是人间不幸事。”
  “居正摧残言官,仇恨正士,祖宗之朝有过这样的人吗?”张居正读到这里,不禁冷笑,“他这是要为那群迂腐之徒和穷嚼蛆的人鸣不平呢。”
  张四维见张居正神经慢慢松弛,所以说起了俏皮话:“张阁老,他一弹劾你擅作威福,二弹劾你滥用人,三弹劾你考成法,还有第四、第五吗?”
  “有啊,你听着。更为讨宠后宫,遇陛下恩赐,就装腔作势,推托辞让,真是贻笑大方。”
  吕调阳脱口而出四个字:“刘台无耻!”
  “这段更有意思,你们听。为了抢夺田宅,诬陷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现在张家在湖北江陵高楼频起,堪比皇宫。居正之贪,不在文臣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疆。不然,辅政不几年,便富甲全湖北。什么原因?居正权势熏天,每年过节不收礼,因为他的家人替他收了。”
  张居正停了下来,发出感叹:“刘台在江陵做过县令,我家人恐怕有不妥当之处,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啊。”
  张四维和吕调阳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张家在湖北富甲一方已是人所共知。
  张居正又自解嘲道:“这是第四罪状啊,我家人顶着我的名头收贿。”
  弹劾书最后,刘台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张居正所赐,没有张居正就没有我的今天,可我存大义舍小节,必须要弹劾他,请皇上及时抑制他的权力,不要让他私情误国,臣虽死而不朽!”
  “啪”,张居正读完最后一个字,重重地合上刘台的奏疏,脸色阴沉。
  吕调阳和张四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语。内阁静得可怕,如同坟墓。
  许久,张居正才声音发颤地问吕调阳:“吕阁老,本朝开国二百余年来,可有门生弹劾座师的事?”
  吕调阳偷偷去看张居正,发现张居正阴沉着脸,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轻声回答:“这个真没有。”
  张居正突然用拳头砸到桌上,声音已走了样:“想不到破天荒的事,竟发生在我身上!刘台啊刘台,你真是石破天惊,让我刮目相看!”
  “张阁老千万别动怒。”张四维站起凑上来,“刘台这厮的话,皇上必不会信的。”
  张居正阴冷地看了张四维一眼,突然眼光就黯淡下去:“张大人啊,你不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不担心皇上是否相信我,我最痛心的是,这个孽畜居然弹劾他的老师我呀!这让后人如何看我,青史如何写我?!”
  吕调阳也慌忙站起来,因为他看到张居正已仪态顿失。这的确是个重大打击,在儒家世界,纵然老师丧尽天良,学生也不会指摘老师,何况是弹劾!
  张居正痛心疾首,如果别人不理解他,不体谅他,他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学生,他这几年来一手提拔和栽培的学生,居然也不体谅他,向他射出这么一支毒箭,一箭封喉啊!
  “我就成全刘台,”张居正颤巍巍地站起来,好像老了几百岁,“吕阁老,拿笔来。”
  “您要做什么?”张四维紧张起来。
  “辞职!”张居正干巴巴地说。
  张居正三辞
  被人弹劾就辞职,是明朝大臣的一个特点。明朝绝大多数大臣都注重名节,或者在表面上注重名节,一被人弹劾就会上辞职信,以示自己不恋权位,只重名节。这种方法很冒险,一旦皇上听信弹劾之言,辞职者就会离开政坛。张居正肯定没有沽名钓誉的名节情结,所以当他提笔要写辞职信时,吕调阳和张四维慢悠悠地拦住他,让他收了这种傻念头。
  张居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门生弹劾我,我再不辞职,岂不是不要这张老脸了!”
  张四维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词:“张阁老身为宰辅,怎么能和一个小御史较真?等我上疏皇上,请皇上揍他一顿重板子。”
  张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经营的事业也许就付之东流,心里就阵阵凄凉。”
  吕调阳劝道:“张阁老这话不对。我记得您说过,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您现在怎么把说过的话忘记了?您若真的一走,国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为别的,只为您辛苦创建的这番事业,您也应该留下来。”
  张居正的笔停在空中,眼前出现了幻觉,国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从前,人浮于事,蒙古人践踏着中华大地,百姓嗷嗷。幻想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现了刘台那张夸张的大脸,向他冷笑。不知什么原因,刘台的脸又变成朱翊钧的脸,再变成李太后的脸,他们也在朝他笑,是不怀好意的笑,这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沉思许久,停在空中的笔突然扎到纸上:“臣张居正有负先皇所托……”
  张居正的辞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摆到了朱翊钧桌上。朱翊钧看完信,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李太后先反应过来,呼道:“快去请张先生!”
  张居正颤巍巍地来了,一路走一路流泪,跪到朱翊钧御座前时眼泪已成河。朱翊钧手足无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他跑下御座,扶起张居正说:“先生快起,朕要惩治刘台给先生出气!”
  李太后在座位上欠着身,万分惋惜地说:“先生怎能说要辞职呢?先皇离开,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先生维护。现在,皇帝还未长大,国家大事纷繁复杂,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让我们母子怎么办?先皇的托付您忘了吗?”
  张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后凤眼红润,快要梨花带雨了,慌忙劝慰道:“太后圣体要紧,不要悲伤,臣并未忘记先皇托顾之恩,也非视朝廷大事于不顾,实在是……”哽咽了一下,“实在是人情险恶,舆论杀人,我真是无所适从了。”
  朱翊钧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记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为何要走?仅仅因为刘台的那些话吗?那些话朕根本不信。”
  张居正接了朱翊钧的话头:“皇上不信,可刘台的话很蛊惑人心,天下人会信。臣不想让天下人说皇上用了擅权作威的人当首辅。”
  朱翊钧正要说话,李太后开口了,不是对张居正,而是对朱翊钧:“皇上平时只知道让张先生操劳,也不知为张先生做主,才有今天这种事情发生。”又对张居正,“先生既然身为朝廷重臣,就应当放心做事,皇上必会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顾虑太多。”
  张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臣还是不能留下来,皇上和太后的恩德,臣死不能报。但臣这几年整顿政府,朝廷上下对臣很有意见,臣担心此后再有布置,阻挠更大。臣现在离开,于国家大政并无影响,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胜任。希望皇上和太后能允许我这副老迈之躯回归故里。”说完这段话,张居正又跪了下去,热泪盈眶。
  冯保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他知道,一旦张居正离开,他的位置就不会稳。张居正坚决要辞职,等于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脏六腑,听到最后,他都要晕厥了。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对张居正说:“先生先请回去休息,你放心,这件事我和皇上必还你个公道!”
  张居正步履蹒跚地走出宫门。朱翊钧看着张先生的背影,抹去泪痕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为啥非要辞职啊?”李太后脸色凝重,未发一言。
  这个问题,也是冯保想问的,可惜他没有机会。
  第二天,张居正再上辞呈。李太后琢磨半天,让朱翊钧下旨挽留。朱翊钧偷看了李太后一眼,轻声说:“这么一件小事,张先生干吗这样较真啊?”
  李太后板起脸,语气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圣旨即刻就传到张居正家中:“张先生忠诚为国,并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诡邪小人必受重惩!万望张先生以朕为念,出来上班,不要介意别人说什么。”
  其实,李太后也有朱翊钧一样的想法。刘台指控的张居正罪状,若隐若现。说它有,它真有:张家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成为湖北的超级土豪;考成法的严苛,每天都有被罢黜的官员;张居正在朝堂之上的倨傲,俨然是万人之上的宰相;张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刘台没说他结党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说这些罪状没有,也说得过去。张家成为超级土豪,绝不会是张居正自己的意愿,张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态的拒绝收贿,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确定的法律,刘台指责考成法,实际上就是在指责国家,指责皇上,因为只有皇上才有权力制定法律;张居正在众人面前的高傲,不正是重臣应该具备的行为规范;张居正用熟悉的人,试问哪个领导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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