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60章


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朱翊钧早已传下谕旨,一切重要事情还是要请千里之外的张先生做主。张居正要补阁臣,无非是堵住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钧要他提供人选,张居正思考起来。高拱肯定不成,那是只老虎;殷士儋在宫内有帮手,这等于抢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师徐阶。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写信给徐阶,要他出山。
  徐阶的信刚发出,张居正猛然惊醒,论官阶和名望,徐阶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阶请回来,纵然徐阶抢不了自己的饭碗,可如何安顿徐老师?惊醒之后就是行动,他让人快马加鞭追上了那封发给徐阶的信。
  最后,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两人,一个是马自强,另外一个是申时行。马自强和张居正的政见向来不一,这次居然被张居正点名进内阁,着实让他有些兴奋,将心比心,马自强后来和张居正的关系很近。
  布置完内阁后,张居正终于准备启程。临行前一天,朱翊钧召见他,赏赐了银两衣物。张居正叩头谢恩。朱翊钧在龙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张居正向前挪了几步,朱翊钧说:“太后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只因先生情辞恳切,恐致伤怀,特此允行。先生处理完家事,马上就回来。”
  张居正俯首。
  朱翊钧伤感起来:“一旦国家有大事发生,朕该倚仗谁啊!”
  张居正眼眶湿润,说道:“臣这次回家,万非得已。臣虽然离开您,但犬马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后,还请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谨慎,您的龙体是我最担心的。我从前在时,一切国事都由我来;我走后,还请皇上自家留心,各个衙门奏折,望皇上能一一省览,亲自裁决。另外还有内阁四位辅臣,都是皇上的好帮手。”
  朱翊钧点头说:“先生忠爱,朕知道了。”
  他此时还不知道张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时,张居正已有了还政于朱翊钧的心思。他的这次离开,也是给朱翊钧一个锻炼的机会。
  朱翊钧开始叮嘱张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后不要过分悲伤,身体是第一的。张居正感动得伏地呜咽,话也说不出,大有生离死别的味道。
  朱翊钧安慰他,不要悲痛,话才出口,已是泣不成声。张居正擦了泪水,叩头退出的时候,听到朱翊钧对左右说:“朕有好多话要和张先生说,可见到他悲伤的样子,我就说不出来了。”
  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张居正和朱翊钧的感情。五年来,张居正之于朱翊钧,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钧从未离开过张居正这么长时间,这位精神导师、政治导师和生活导师给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迹,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请相信这世上有君王和权臣之间的美好情感,也请相信,这种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张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阔别十九年的家乡湖北江陵进发。这次回乡,用“衣锦还乡”四个字来形容实在太暗淡。别忘了,他可是朱翊钧时期乃至整个明代最赫赫荣光的首辅。他的轿子是特制的,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童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这样一台大轿,风光八面地从北京南下,护卫着这台大轿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千马奔腾,好不壮观!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护卫队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继光派来的一整队火绳枪手和弓箭手。据说,这支队伍出河北境后,张居正突然命令他们返回,只留下了六人。
  他说要低调,其实高调得让人敬畏。其所过之处,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连藩王们也打破传统出府迎送,和张居正行宾主之礼。要知道,在从前,臣民遇见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礼的。
  对于这些人,张居正表现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个地位,想不摆谱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张居正只主动热情地下过轿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郑。
  顶级大佬的谈话
  路过河南新郑郊区时,张居正掀起轿帘,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远处跪了一大片当地官员。自从出北京后,这种景象已让他漠然,甚至生厌。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来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没有见效,否则为何到任何地方都会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官员的脑袋。
  他这样想着时,巨无霸的轿子已走近那群官员,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县令,突然县令旁边跪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两眼,一道闪电射进脑海:“啊呀,新郑!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击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旧交、六年的政敌,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张居正命令停轿。还未等护卫将木凳放到轿门前,张居正已掀开轿帘,自己跳了下来。他疾步走向那群跪着的官员。新郑县令心脏如打鼓,震动着肺腑。张居正一面快走,一面伸出手去,对高拱说:“高公请起,高公请起。”
  高拱抬起一双浑浊的双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张居正向他奔来,还未等他说“不敢”两字,张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四目相对,张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实的泪水。高拱也哭了,任凭泪水在枯叶般的脸上四溢。张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巨无霸轿子,二人相对而坐。张居正擦去眼角的泪水,指着自己的两鬓白发说:“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满头白发,声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后背。高拱不但老得让人震惊,而且病得也相当厉害。去年张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还特意让南归的儿子到新郑问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厉害,神志恍惚,说话已不清楚。高拱扶着张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来,终于缓解了,呜呜地说了句话,张居正没有听明白。
  高拱唉声叹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张居正的心,摆了摆手。张居正虽然聪慧过人,但仍解不开高拱的这哑谜。
  也许是二人的友谊之光重新照耀,也许是张居正内心深处对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说自话,从二人的相识说到朱载垕时代的内阁合作,又说到高拱的离开。当说到王大臣案时,高拱污浊的双眼猛地清澈犀利起来,像一根锥子刺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主动迎接高拱的锥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没有“躲闪”和“逃避”,面对问题和困难时,他向来都迎难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来,就是张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张居正看来,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张居正说来说去,感觉到了“鸡同鸭讲”的索然无味。
  高拱颤巍巍的样子,显然和他的年龄不符,再看张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光阴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是权力的力量吗?权力可以让一个人精气神十足,也可以让一个四十岁的人早早安上七十岁的心脏和心态。
  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自从看见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试图以情动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阴里,那时他们是好朋友,也是好战友。遗憾的是,高拱不吃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张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张居正就是个阳奉阴违的小人,他认定自己的致仕是张居正一手造成。六年来,每次夜深人静时的痛苦回想,都让他对张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连他的毛孔里都储存着对张居正的仇恨。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无法解开的结,高拱后来把它带进坟墓,每当人们走过他坟墓时,都能从坟墓上盛开的娇艳花朵中闻到仇恨的气息。
  张居正握着高拱的手说:“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您。只是国事繁忙,抽不开身来看望您。就是这次还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机会。其实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总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话,张居正竖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细听,在能听懂的只言片语中还原了高拱的话。高拱说:“去年十月,有人从京城来,得知皇上对你夺情,臣僚纷纷要求皇上允许你丁忧。我当时还想,这群人都是白痴。你要做的事,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拦住你?你要走,谁敢不让你走?”
  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说:“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几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难违,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还敢和皇上作对?”
  高拱侧耳倾听,张居正话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来,拍了拍张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张居正认真听着,然后努力还原高拱的话:“你呀,戏演得不错!但有识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员,他们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动怒,居然和冯保联合对那四位官员廷杖,人家只是说了事实嘛。”
  张居正有点恼火,心想:“高拱这老家伙这么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击,居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说起话来不给人留颜面。他说得倒是轻巧,要我不动怒。可你高拱在内阁时对异己者不也是赶尽杀绝吗?你怎么好意思教训我!”
  但他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敌,只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讲话就如良药,永远都是苦口的。
  他再对高拱说:“自您走后,我是萧规曹随,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张处理国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后人对我的美誉,那这美誉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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