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64章


  朱翊钧看到这道奏疏,惊讶地张大了嘴,征求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说:“事情既已传开,应该彻查。”
  朱翊钧皱起眉头:“张先生,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说的吗?”
  张居正回答:“很简单,派名得力官员到边关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钧很为难:“张先生,这事……”
  张居正正色道:“皇上,赏罚之事,马虎不得。”
  朱翊钧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
  几天后,派去调查的官员回来报告朱翊钧,正如那位言官所说的,长定堡大捷是杀降。
  朱翊钧跳了起来,气得满脸通红:“蓟辽督、抚、总兵、副总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们!”
  张居正想不到朱翊钧如此生气,暗暗吃惊,急忙用一句话压住他:“赏罚明当,乃足劝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惩处也不可过当,我看,追夺之前的一切赏赐就可以了。”
  朱翊钧虽然同意了张居正的意见,但仍然气呼呼的。也难怪他如此生气,这是他在没有老师张居正的情况下亲自处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他感到自尊受到残酷的挑战,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起来。
  张居正发现了这名学生的情绪,安慰道:“皇上处理政事,需要多方面倾听察看,不能信一面之词。纵然是许多人说得一样,也要从侧面进行判断。”
  朱翊钧握紧拳头,砸在龙椅上:“这件事连吕调阳和张四维都断定是真,他们也欺骗朕!今后让我能相信谁!如果没有张先生,我该怎么办!”
  张居正吃了一惊:“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钧说的也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这位学生在日后的岁月中把这种偏激性格发挥到极致,让大明朝从悬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当他沉思时,朱翊钧忽然看向他:“张先生,这件事当初你也同意封赏,也就是说,你也断定这事是真,难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钧这话半带不可思议半带挑衅,这又使张居正吃了一大惊。他沉思许久,才解释道:“臣在当初奏疏中说过‘虽其中有投降一节,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的话。当时离京太远,很多事不好处理。况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说什么。”
  这解释太苍白,所以朱翊钧的质问就如刀剑:“可现在您却说了。”
  张居正哑然。
  朱翊钧觉得气氛不对,马上换了副口气:“张先生,君无戏言,其实我无所谓。我担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说您出尔反尔、颠三倒四。”
  张居正苦笑:为了国家赏罚重器,被泼点污言秽语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么多年来,自己身上的脏水还少吗?
  让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钧的表现。是啊,君无戏言,朱翊钧第一次亲政,想不到就被他张居正推翻。任何一个皇帝,都受不了这种侮辱。
  他离开皇宫时,脑海里猛然冒出个想法: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点太较真了?他得罪的岂止是皇上,还有他的同僚、战友,那可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这样想着,他一抬头,看到夕阳如血,正在沉重地坠落。他又想到朱翊钧,这个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是成熟了还是更倔强了?这种想法稍纵即逝。
  对朱翊钧,他全部是关怀,根本没有思考过朱翊钧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钧在缓慢生长的阴暗的人性。
  
第三章 与天下士绅战
  苟利国家,生死以之
  张居正不去思考朱翊钧的人性,并非是没有这样的意识,而是没有时间。他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拯救国家上。从湖北江陵回来后,张居正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重塑帝国光辉的洪流中去。
  明帝国的财政收入以土地税为主,耕地是征收土地税的唯一依据,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对帝国财政有相当重大的意义。但要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谈何容易。首先是官绅,他们有减免部分土地税的特权,在地方上有面子也有钱,所以就勾结官府,大量隐占土地。其次是农户,官僚政治腐败导致赋役极重,很多农户为了逃避土地税,就心甘情愿把土地“投献”于官绅名下,变成享受优免权的土地。这样一来,官绅大肆兼并农户土地,再把土地出租给农户。官绅还有一招更让政府头痛,那就是勾结官府,将一大批良田谎报为荒地、山场、河滩,或是缩小垦田的数字,以逃避税收。
  于是,就出现这样滑稽的一幕:朱元璋开国时,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是八亿五千余万亩,可一百多年后的第十任皇帝朱厚照时期,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只有四亿五千余亩。没有大规模战争,没有自然灾害,耕地居然神奇般地被大地吞没了一半!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只有一个:许多人隐瞒了田亩数。
  让这些隐瞒的田亩数大白于天下,自然有最简单的办法:清丈田亩。早在朱厚熜初年,政府就清丈过,但收效甚微。海瑞在朱载垕初年巡抚应天时,就用强硬手段清丈田亩。反抗的力量异常强大,海瑞被指责为“偏执”“见识短”,缺少士大夫风度,再加上政治原因而黯然离场。当时张居正明白海瑞是得罪了官绅,所有对海瑞的攻击不过是胡说八道,然而他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给海瑞的信中叹息,为自己不能让政府奖励奉法的官员而深深愧疚。
  张居正不公开支持海瑞,但对清丈田亩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是有清醒认识的:安民必先均粮,均粮必先清丈。
  1573年,张居正秉政,开始制定清丈土地政策。他是个知行合一的人,政策还未完备,马上就付诸实践。正如他所料,攻击排山倒海而来。张居正毫不退缩,鼓励那些在地方上清丈土地的官员要大智大勇:“我们的目标是完成清丈任务,不必惧怕人言,不必在乎手段!”
  1577年十一月,夺情风波趋于平静,张居正趁势下令全国清丈田亩。1578年七月,张居正派耿定向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福建,主要任务就是清丈田亩。他的想法很简单:先在福建试验,如果很成功,便推向全国。这是个如泰山般重大的任务,张居正为何会交给耿定向呢?
  耿定向,阳明学左派泰州学派的卓越人物,张居正的老乡。1556年中进士后,一直在各监察部门转悠。他和张居正不但是生活中的好友,而且也是学术上的同志。耿定向虽是阳明学左派人物,却没有左派人物的不可一世和凌空蹈虚,他虽然也讲良知万能,但却主张真致良知就要在人伦日用上用功,理论和实践应该完美结合,如果没有条件和平台,就该踏实地在目力所及处致良知。
  正是这种实用主义和学以致用的态度,让更注重“经世致用”的张居正和他相处融洽。张居正执政后,并未重用耿定向,只让他在许多不负主要责任的职位上跳来跳去。我们无从得知张居正为何这么做,只知道耿定向从未埋怨过张居正。也许,张居正是把耿定向视作秘密武器,只在关键时刻才使用它。
  1578年,耿定向这枚秘密武器派上了用场。不过任用耿定向前,有人向张居正提出了不同意见,这就是刚刚上任的户部尚书张学颜。
  张学颜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不但对军事驾轻就熟,在政治尤其是在理财上也堪称翘楚。张居正一决定清丈田亩,就把他按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正是看中了他的干练和聪慧。
  张学颜对张居正说:“耿定向这人倒是没有问题,我就担心他的学术会桎梏他的行事作风。”
  张居正笑道:“你说的是他信奉的左派阳明学吧。其实我和他交往多年,他的学术思想和理学有异曲同工之处,虽是崇奉左派阳明学,还是‘经世致用’多一些吧。”
  张学颜欲言又止。
  张居正平静地说道:“其实用人和学问一样,最忌讳门户之见。耿定向一向标榜自己是心学门徒,而阳明学又常自诩做顶天立地的英雄,那就让他去福建实践一下,看看这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如何横空出世的!”
  张学颜微微点头,即使他还有一千个理由反对耿定向去福建清丈田亩,但看到张居正意志坚定的态度,他也再无话可说,因为当时的张居正已渐渐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张学颜对张居正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这本是多年前张居正向朱载垕提的建议,想不到现在却成了张居正的座右铭。“谋在于众,断在于独”就是民主集中制。关键的问题是,“断”的人是否头脑清醒,是否出于公心,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刚愎自用、意气用事。
  张居正绝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决定要耿定向去福建,却不是放任不管。耿定向去福建前,张居正请他吃饭,其实是谆谆教诲,面授机宜。
  张居正对耿定向说:“此次去福建,你的担子很重。你们的开山祖师爷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就是为天下苍生谋福,这次是你践履你们祖师爷教诲的时候了。”
  耿定向神色凝重道:“在下何尝不知,我定不负众望,全力完成任务!”
  张居正微微点头,说道:“清丈田亩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完成,需要很多得力助手。”
  耿定向急忙请教:“我鉴别人才是门外汉,请您赐教。”
  张居正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人物品流根本没有定论。我的办法是用具体事务去试验他。他若能踏踏实实把任务完成,这就是人才;如果不能,纵然大名震宇宙,也是废物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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