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63章


赵应元也没有遵守,请了病假说回老家养病。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是张居正的人,并且主管这件事。他立即发现此时是向张居正献媚的最佳时机,于是弹劾赵应元。在张四维的支持下,赵应元被免职。
  但问题马上来了。有消息灵通的人得知,陈炌弹劾赵应元是受佥都御史王篆指使,而人人都知道,王篆是可以和张居正对上话的人,属于张居正心腹中的第一梯队。身为户部员外郎的王用汲见张居正不在朝中,于是拍案而起,上了那道奏疏。
  这可能是反对张居正的个案,但经过反夺情事件后,张居正变得神经敏感,他说:“反对声音还是这么大,真让人心寒!”
  张四维谨慎地说道:“王用汲只是投机取巧,况且已被我驱逐,张公可放心。”
  张居正冷酷地看了张四维一眼:“我怎能放心?皇上虽然大了,可毕竟没有人生经验,王用汲的奏疏非常蛊惑人心,一旦听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秦始皇固然创下丰功伟绩,但他的帝国才存在几年?一艘巨轮,没有好的舵手,必将倾覆!”
  看上去,张居正反对君主独裁,这和他在朱载垕时代的思想大相径庭。那个时候,他是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的。实际上,他不是反对独裁,只是反对没有执政经验的朱翊钧独裁,他希望自己独裁!
  当天夜里,张居正挑灯夜战,针对王用汲的奏疏写了一道奏疏给朱翊钧。他慨然说道:“国家安危,在于所任用,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如果我很差劲,就赶紧轰走我,另求贤良;如果我很贤良,那么皇上只是一人,管不了那么多事,那就必须要重用我。您不任用我这样的人,还能任用谁?”
  说到这里,他想起王用汲奏疏里的话,不禁文字如刀:“况且现在各个衙门的奏章,都要经过皇帝过目而后才能到内阁,内阁大学士们把意见拿出,也必须经过皇帝的裁断,而后才可发布,偶尔有皇上直接拿出意见,这些意见的深度我们内阁是自愧不如。现在竟然有人说,皇上漫不经心,不理朝政,把所有政事都交给臣,怎么敢如此大胆污蔑皇上!臣自受事以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上苍可鉴。吾皇圣明,臣竭智尽忠,尽用己才,数年时间,纪纲振举,百司奉职,海内之治,近乎小康,这是老百姓所共同歌颂而欣庆的事!
  “可王用汲这浑蛋居然说,人人尽私,事事尽私。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但皇上千万别认为他抽风了,其实他意不在此。我相信,王用汲背后有人指使,但我不知道是谁,所以也就不追究了,皇上也不必追究。”
  张居正教导朱翊钧:“皇上您可以做一件事。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以死报国是臣之本分,纵然赴蹈汤火,也在所不辞,何况仅仅是毁誉得丧这点小事!皇上不用臣则已,如果非要用臣,臣敢保证,绝不会枉己以徇人;绝不会违道以干誉;政府纪律,必欲振肃;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充之人,必不敢姑息;投机取巧和追名逐利不计手段之人,必不敢引进,以坏国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蛊惑皇帝,扰乱朝政者,必举祖宗之法,请于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也。”
  这道奏疏写得酣畅淋漓,字字如针灸,把朱翊钧搞得很舒服。他告诉张居正:“您多年来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再有王用汲这种混账话,扰乱国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仅臻于盛治。”
  这是张居正作为独裁者的一篇政治立场的宣言书,但里面的口味让朱翊钧很不悦耳。朱翊钧已经长大了,乾纲独断是帝制社会皇帝的专利。张居正说:“你现在还不是时候,而我才是独裁的最佳人选。作为皇帝,你只要做一件事:听我的就是了。”
  张居正一向有头脑,但在重大责任和无边权力面前,他也会头脑发昏,这封自己独裁宣言书就是证明。
  翻案长定堡之捷
  其实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张居正脑子里始终装着一件事,上完那封独裁者宣言后,他马上就把脑子里的这件事摆到了桌面上。如你所知,这件事就是长定堡大捷。
  当他和小病痊愈归来的吕调阳说要重查长定堡大捷的真伪时,吕调阳破天荒地反对。吕调阳有充足的理由,长定堡大捷无论真伪,封赏已成事实,而且是皇上下的圣旨。
  “况且,”吕调阳大惑不解地说,“封赏众人也是张大人您许可的。如果重查,未发现问题还好,倘若真发现问题,该如何是好?翻案的话,不是打了皇上的脸吗?您张大人也会被人说成是出尔反尔。”
  张居正冷冷地看了吕调阳一眼,沉思了一会儿,语气里带着嘲讽:“吕公,您也知道长定堡大捷是假的?”
  吕调阳大惊失色。长定堡大捷的封赏,表面看是张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时,朱翊钧和内阁已经定了封赏的基调,给张居正去信,不过是让张居正拿出封赏的具体方式。也就是说,长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赏都是次辅吕调阳与张四维二人完成。
  吕调阳听了张居正的问话,不可能不吃惊。稍有头脑的人就知道这次大捷太吊诡。吕调阳忽然记起内阁辅臣们沟通此事时,申时行小声地问道:“我方战斗人员连一根毛都未掉,这太不可思议了。本朝自开国以来,和蒙古人的战役中,这简直是万年难遇的奇迹。”
  张四维插嘴道:“皇上已说了,这是大捷,要重赏。小申啊,你还有不同意见?”
  申时行立即闭紧嘴巴。于是,吕调阳和张四维拍板:长定堡的确发生了大捷,和这件事沾上关系的人都要赏。这就叫沾喜气,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吕调阳一想到申时行那句话,又看到张居正冷酷的脸,马上就断定,长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点。
  人的智慧啊,有时候跟立场、利益有关。
  他正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这是兵部尚书方逢时多日来调查后的报告,还有辽东巡按御史的调查报告。”
  吕调阳慌忙去翻,张居正拦住了:“不必看,我告诉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来投降的。他们因得罪了土蛮,所以携带牛羊东来,请求本朝的庇护,想不到碰上了混账的陶成喾,让他们死得如此冤。陶成喾如果不是白痴,那他就是故意的。这种人,让他在边关,迟早坏事。陶成喾是名利熏心,还情有可原。可你吕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恶,迎合皇上的意思,糊涂透顶,你这个次辅是怎么当的!”
  张居正越说越激动。吕调阳已是满脸铁青,浑身颤抖,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不出来。就当他无比尴尬、恐惧时,张四维、马自强和申时行来了。三人一看这气氛,马上明白吕调阳被训斥了。
  张居正觉得对吕调阳的教训已到位,马上转到张四维身上:“长定堡大捷是胡扯!”张四维也是大吃一惊,他不是吃惊张居正这句话,而是吃惊张居正这句话背后的用意:翻案。
  翻案,谈何容易。皇上朱翊钧接到捷报后,就如捡了宝贝跑到天坛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连东洋大海最深处的海龟都知道了。当然,如果仅是这一点,损失并不大。至多会有人说君有戏言,张居正说话是放屁。可还有一点,是张四维必须替张居正考虑的,那就是恩赏的问题。先不说其他人,单就张居正的亲信,兵部尚书方逢时、内阁吕调阳、张四维就不会高兴。这次封赏,已荫及了他们的子孙。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场空,更不必说那些边防将士了。
  他轻声细语,用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问张居正:“张公有证据了?”
  张居正敲了敲吕调阳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吗?”
  张四维是聪明人,根本不必看,因为长定堡大捷第一次进入他耳里时,他就知道这是假的。但他和吕调阳一样,看到朱翊钧喜极而狂的状态,不知不觉地选择了附和。如今面对张居正,他才意识到当初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他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些,因为这是为张居正打算:“张公要翻案,牵扯的人太多。”
  张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沉思,而是飞快地说道:“正义需要伸张,绝不能打马虎眼。”
  “难堪得很。”张四维又把声音压下去。
  “那诸位就多包涵,难堪无所谓,国家法度、公正、公义才是正道。”
  吕调阳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如同一片枯叶飘落水中。张居正没有听到,看向申时行:“你怎样看?”
  申时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回道:“张公说得对,必须要公正。”停了一下,“张公决定了吗?”
  张居正坚毅地点头,申时行轻轻地咳嗽道:“有几句话,不知……”
  “你说就是。”张居正说。
  申时行道:“翻案,意味着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们的封赏要被收回。为朝廷整饬纲纪,不顾私人关系,这……”
  张居正冷笑:“赏罚是国家重器,赏罚倒置,还成什么国家?至于私人关系,理解我的人不会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顾他们的情绪?!”这话掷地有声,冷酷无情,内阁的空气突然冰冷起来,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战。
  内阁会议之后,张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弹劾陶成喾杀降邀功,请求治罪,同时请朱翊钧收回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侍郎以及蓟辽方面官员的恩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