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67章


  张居正显然有意无意地偏向于阳明心学,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对阳明心学做过深刻的审思,判定了其存在的价值。他说,自孔圣人死后,人间犹如暗黑长夜,学者们各持己见,各信其说,辩论无度。修身正心、真切笃实之学说再也无人提及,而训诂辞章之习又起。无论是哪个自诩大儒的人都忘记了一件事,圣人之学本是心学,良知之学,只有立定己心、自得于心的学说才是圣人之学。王阳明先生恰好一语道破,并身体力行,知行合一。也就是说,张居正认可阳明心学,并非是赶时髦,而是纵观了学术发展大势后所做出的清醒选择。
  不过他的“皈依”阳明学却是有条件的。本来,阳明心学的终极目的是此心光明,内圣外王。就是说,如果能把此心光明了,就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如何光明此心,王阳明的答案是致良知。如何致良知,首先要立志,其次要对人对己真诚无欺,最后则是去事上练。但在致良知的途径中,炼心是重中之重。炼心的前提是要把心通过静坐、克己的方式清空,就是先安顿自我。王阳明说安顿自我的目的不是为了个体的愉悦,如果真这样,那就成了心灵鸡汤,安顿自我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人生进取中的心理障碍,面对诽谤和诋毁,不动如山。心学左派认为阳明心学就是心灵鸡汤,着眼于个体的愉悦。而张居正得到的是阳明心学的精髓:炼心就是为了解决人生进取中的困惑和矛盾,让自己更有效地投入拯救苍生的现实运作中去。这就是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自王阳明死后,真正读懂王阳明的人恐怕只有张居正。
  张居正认可阳明心学的第二个原因是,他身边的很多人都是王阳明门徒,老师徐阶,甚至包括那个被高拱赶走的赵贞吉,还有他的朋友聂豹、前面提到的耿定向,再有就是我们下面要提到的罗汝芳。
  罗汝芳被驱
  张居正废书院不是明帝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朱厚熜在位的1537年和1538年,两次下旨废天下书院,张居正是第三次,1625年,朱由校政府又第四次下令废天下书院。朱厚熜和朱由校废天下书院不必说,张居正废天下书院的政治目标是清晰的:统一教育机构,不要又有学校,又有书院。这是有一定政治见解的,这种政治见解贯穿了他的执政始终,罗汝芳就是张居正这一政策的见证者。
  罗汝芳,1515年生于阳明心学的圣地江西,1553年中举,和张居正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据说罗汝芳年轻时曾刻苦攻读朱熹理学,无论如何都搞不通,最后病倒在床,家里请了无数名医,都无法使他痊愈。后来他老爹给了他一本《传习录》(注:《传习录》是明代哲学宗师王阳明的论学语录和书信集,是了解阳明心学最经典的入门必读书。),结果他看了几页,马上生龙活虎。但他已不可能去向死了的王阳明学习,只好寻找阳明心学的真正传人,于是他找到了心学左派大佬颜钧。
  颜钧见他很有可塑性,就把对阳明心学的认识告诉他:人的天赋道德观念是永生不灭的,人只要发扬这种道德观念就可以了,所以,人们的道德修养根本不必从“去人欲”入手。
  罗汝芳听后,欢喜得手舞足蹈,在长期的修行和参悟中,他渐渐得出了自己的心学思想:人的目视、耳听、饮茶、吃饭、早起、夜寐、相对、问答,以至于眼珠的转动、肌肤的痛感,无一不是“良知”的作用和表现。由于人人都有良知,只要具备了一个肉体的形躯,就有了做圣人的条件,不用学不用虑,就可以造就“良知良能”。
  这也就是说,朱熹规定的,甚至是王阳明规定的那些“省、察、克、治”的“去人欲”手法实属多余。再向大了说,国家那些控制人思想和行为的一些毫无天理的法律也是多余的,甚至大错特错,应该取消。
  罗汝芳在安徽太湖县做县令时,的确做出了一些成绩。张居正曾写信给他说:“您在太湖县‘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顾流俗之是非’,不愧是罗汝芳啊!”但他话锋一转,“王阳明说信良知后还应该去行,否则就不是致良知。我觉得无论是学问还是为政,都该落到实处。我听说你在太湖县搞无为,上级政府下的条文,你认为不可就不执行,你认为可就下令执行,却从不去检验结果,这是不对的。”
  后来,罗汝芳又被调到安徽宁国府做知府。张居正又去信说:“真儒者必须要明白‘体用’,‘体’实际上就是学,行乃学之‘用’,所以学最终必须落实到用上。”
  罗汝芳对张居正的教导很不以为然,回信说:“阳明先生也说过这些,无非是知行合一。”
  张居正又回信说:“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意蕴相当广泛,举凡孝顺父母、和朋友相交等等日常之事都在知行合一之内,而我所说的知行合一,指的就是处理政务方面。”最后他很委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惟德其念也。”意思是,阳明学固然很好,但必须将其落实到从政的实际行动上并见出行政实效,才算是真的知行合一。
  表面看,张居正所说的知行合一也是在王阳明知行合一范畴内的,其实还有区别。王阳明当然主张知行合一需在从政上体现,但他是教人和育人并行,也就是说,地方长官不仅是个行政官员,还要是个老师,不仅要落实政策,还需文化育人。张居正却认为,地方长官只要做好身为长官的职责就可以了,不要越位,不可有出位之想,教育并不是长官的事,甚至可以说,对百姓的教育可有可无。因为一个地方长官倘若通过讲学等各种方式,为百姓启蒙,那后果不堪设想。
  罗汝芳恰好身兼二职,既是行政长官又是老师。
  张居正当国后,罗汝芳恰好回京城述职,两人多年不见,显得分外亲密。张居正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
  罗汝芳回答:“《大学》和《论语》而已。”
  张居正默然,许久又问:“可认真研究国家政策否?”
  罗汝芳淡淡地回道:“一直在为讲学做准备,还未来得及研究。”
  张居正心里冷笑:什么叫为讲学做准备,这么多年来你在地方上一直就在讲学,还用准备吗?
  两人的谈话虽未不欢而散,但张居正已决心不会重用罗汝芳,然而他毕竟还是朋友,所以派他到山东东昌担任知府。三年后,张居正听说罗汝芳在东昌成为儒家高级培训师,气恼之下,再把他调到荒蛮之地的云南,那里政务不繁,百姓愚昧,离政治中心很远,正好发挥他的讲学才能。
  罗汝芳很不高兴,在云南待了几年后,讲学成果不错,但影响力不足。他最想讲学的地方是帝国的文化中心北京。1577年,罗汝芳回京述职,对张居正发出抱怨,说他想回京城。张居正知道他心怀不轨,所以给他画大饼:再在云南待三年,马上把他调回京城。
  罗汝芳心花怒放,收拾行装就要回云南。可北京知识分子太热情,非要留下他讲课。罗汝芳心里发痒,却碍于张居正的关系,先是婉拒。北京知识分子们非要把他逼上绝路,三番五次来请。罗汝芳终于动心,但有个条件:离京城远一点。
  这简直小菜一碟,众人就把他拉到北京远郊门头沟的广慧寺里。罗汝芳一发不可收,连讲三天,分文不取。
  消息马上传开,张居正得到消息后,暴跳如雷。他说:“罗汝芳在外地讲,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跑到我眼皮底下讲上了。”
  他对朱翊钧说:“按制度,罗汝芳述职完毕就该马上回云南,可他却擅自在广慧寺讲学,应将他革职。”
  朱翊钧同意。罗汝芳就这样被革职,直到张居正死后才被启用。张居正对这位老朋友可谓是翻脸无情,毫无商量可言。这当然缘于罗汝芳讲学的内容。
  罗汝芳说:“国家的纲纪法度就是桎梏,应该打碎它,砸烂它。”这显然是在挑战张居正持续不断推出的法令,张居正不可能容忍这种行为。
  不许王阳明进孔庙
  从对罗汝芳的态度上,我们可以知道张居正废天下书院、禁止讲学的另外一个根本原因:大部分公知分子所讲的课程都是如罗汝芳的“国家法度是桎梏”,而张居正恰好在不停地发布这些“桎梏”。
  张居正曾简洁明快、一语中的地表明过自己废天下书院、禁止讲学的见解:“我希望今天的学者,应脚踏实地用功,要崇尚本质,以遵守国家法度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没得到鱼之前,不要扔了网;没有太平之前,不要撤除防御。我不是说前辈的学说不足学,但如果借前辈的学说而阻挠国家法度,绝不可恕!”
  在张居正眼中,理想的知识分子品格应是尊老守成而不虚谈。不仅他自己要成为这样的人,他用的人也必须要这样!
  要想熏陶出这样一批循吏,就必须干掉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公知。张居正不放过任何机会,包括王阳明进孔庙。
  张居正当国不久,就有许多心学弟子乱哄哄地吵闹着,要把王阳明放到孔庙里,和孔子并肩而立。在心学弟子们看来,王阳明祖师爷绝对够资格,让一个死人的雕像和同样是死人的孔子雕像站在一起,意义相当重大。如果真把王阳明配进孔庙,那他和他的心学将成为国家的正式旗帜,它能让许多漂泊四方的心学学子们找到指明灯,紧紧团结在一起,整个思想界可就天翻地覆了。
  由于心学势力强大,张居正不能来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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