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71章


  说完这些话,朱翊钧洋洋得意地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像石雕泥塑般,毫无反应。朱翊钧内心狂喜,他以为张居正真无话可说了,正要继续大发议论时,张居正突然提高了嗓音:“臣请问皇上,钱币的作用是什么?”
  “呃。”朱翊钧被问住了。确切地说,他知道“用来花”的答案是错的,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回答。
  张居正抢占了高地,马上发起滔滔不绝的进攻:“钱币是用来通货便民的,不是用来在宫廷里赏赐的。嘉靖时期已铸钱多种,您登基后,民间流通的钱币还是嘉靖时期的,前两次铸钱在民间已引起争吵。百姓认为,旧钱还未花完,又来新钱,要想流通,必须要拿旧钱换新钱,这是很麻烦的事。政府的责任是利国利民,利民就是别给百姓找麻烦。迄今为止,民间的钱至少有五种,倘若再筑造一种新钱,不但浪费工本,还会让百姓无所适从。我的意思是,不如等民间流通的钱少了许多后,再铸钱也不晚。至于您说赏赐宫人,我看大可从国库挪个一千两旧钱,这才是上上策。”
  朱翊钧一言不发,张居正也不再说话,宫里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许久,朱翊钧才低下高傲的头颅,说了句:“那就依张先生的意思吧。”
  张居正对朱翊钧,向来是以教化为主,不但要他口服,还要他心服。他趁势追击:“皇上有恻隐之心,见宫人用度不丰就有心赏赐,这是仁君做派。但皇上应知道,人君在上,一动一言,都是度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似的谨慎则存,不管不顾地奢侈浪费则亡。昭昭神明,其实就在你我身边,能不谨慎?!”
  朱翊钧机械性地点头,说:“朕全都知道了,张先生忠爱。”
  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朱翊钧就不是“真知”。一个月后,苏州、松江发生水灾,礼部言官和工部官员请求朱翊钧暂停苏松织造。朱翊钧大怒若狂:“还要不要人活了,没有衣服,难道要宫廷所有人都赤身裸体吗?!”
  织造就是皇家用物加工厂。朱翊钧时代,织造还只是闲散在民间的工厂。皇帝派内监拿着衣服的样子到江南找百姓织作,费用一部分出自内库,一部分出自政府征收的盐税。但钱从皇宫里出来几经周折后,到百姓手里就所剩无几了。有时候,皇宫里根本不出钱,所以百姓极不情愿承接这政府工程。但这可不是百姓能说了算的,织造渐渐成为江南百姓的强制性任务。
  这年发生在江南的水灾,异常严重,所以政府官员才希望今年的织造停止。但朱翊钧没有万物一体之仁,发了龙颜大怒。政府官员们只好去找张居正。
  张居正听取了众官员的报告后也觉得,如果照旧织造,江南百姓负担太重,所以指示工部尚书李幼孜,上疏要皇上召回内监,再看下一步。
  李幼孜的上疏很快得到朱翊钧本人的反应:“御用的袍服紧急,如果召回内臣,那这些袍服怎么办?召回内臣把袍服的监督工作交给地方大员,那些地方大员脑洞奇大,质量谁保证?”
  这意思已很明显:内臣不会召回,所以织造工作继续。
  张居正在内阁,和张四维、申时行对坐无言。桌子上放着朱翊钧的手谕,每个字都非常刺眼。
  时光流逝,内阁静如坟墓,申时行终于忍不下去,先开了口:“皇上这一年来变化很大。”
  “此话怎讲?”张四维更是憋得难受,终于有人说话,他连忙如释重负地接过话头。
  申时行看了眼张居正,见张居正毫无表情,觉得应该说下去:“皇上对物欲的追求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
  张四维瞄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脸上抖了下。张四维慌忙煞有介事地训导申时行:“你这是什么话,有张阁老鼎力辅佐教化,皇上英明神武。”
  申时行不说话了,张四维也沉默起来。又是很久,大家终于听到张居正一声长叹:“咱们一起去见皇上吧。苏松织造的事,非停不可,否则又是水灾,又是义务劳动,百姓哪里受得了啊!”
  张四维连连点头称是,三人去见朱翊钧。
  朱翊钧摆张臭脸迎接三人。张居正最先发话:“江南水灾,松江最重。皇上应有好生之德,停止今年的织造,让百姓可以喘息。”
  “朕未尝不爱惜百姓,但松江的织造很快就完,不能虎头蛇尾啊。”朱翊钧懒洋洋地说,一副无赖相顿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张居正追进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苍生之福。臣以为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忧,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织造是快完毕,但终究没有完毕,百姓还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后召回内监,不如现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荡。”
  朱翊钧一肚皮的不忿:“这真是让朕为难啊。全都撤回,宫廷御用之物怎么办?”
  张居正又放松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灾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钧有了回旋的余地,又见张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只好借坡下驴:“那就这样吧,下旨召回苏松的内监。”
  张居正领着张四维和申时行叩头谢恩。朱翊钧说着场面话:“君臣一体,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张先生再接再厉。”
  张居正当然会再接再厉,七年来,张居正从来就没有放松过片刻的身心,说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说。朱翊钧却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钧突然又下旨令织造绸缎七万余匹,预算白银五十万两。内监比圣旨还快,已经出了京,飞奔在去往南中国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个上疏,请朱翊钧减少定额,因为南方百姓还未恢复生气。张居正也很快得知发生了变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说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尔反尔?为什么又要织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下江南的百姓?
  这所有的“为什么”,张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只好再去见朱翊钧。但这次朱翊钧没有见他,张居正并未有不祥的感觉,他回内阁后就上了一道奏疏,请朱翊钧关注国家、关注民生:“织造这种事实在是可有可无的,如果皇上认为真的不能没有,那至少可以减半。”
  朱翊钧“留中不发”。张居正就指使众臣接二连三地上疏。朱翊钧立即发现他陷在忠臣劝谏的汪洋大海中,气恼地说:“这些人真奇怪,怎么都和张先生一个调子!”他说完,就探寻地去问身边的太监们,太监们低头不语。
  “好好好,”他丧气地说,“就减半,烦死我了!”
  他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冯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诉张居正小皇上的反应。张居正满意地笑了,皇上总算有心。
  徐爵把冯保来通知他的本意说了出来:“皇上最近对张先生有点……”
  “不必说了,”张居正打断他的话,“能减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点皇上的气有何关系?只要能把事办成,其他勿论。”
  徐爵被张居正的凛然所震慑,站了半天才想起冯保还有句话要传给张居正:“冯公公说,皇上最近总提他岳父,还有李成梁。”
  张居正心上一动,这件事的确是个事。他打开了记忆的大门,这扇大门离他不远,就发生在叫停苏松织造之后不久。
  爵位,给还是不给
  朱翊钧结婚时,老婆王女士向他哭诉老爹王伟养她成人不容易,希望现在可以报答她老爹。朱翊钧想到老娘把自己拉扯大的艰辛,所以感同身受,决定给老岳父一份厚礼——封爵。若是从前的皇帝,这事轻而易举。可朱翊钧并不这么想,凭他对张先生的了解,张居正肯定反对这件事。
  为了这件事,朱翊钧做足了功课,确信万无一失后,口传圣旨给内阁,封王伟为伯爵,要内阁拟旨。这道口传圣旨处处透着朱翊钧的小聪明。他说:“我并未破例,给岳父封爵这事有先例。武宗的岳父夏儒、世宗的岳父陈万言都有爵位,倘若我的岳父没有爵位,这显然不符成例。张先生向来说遵循祖制,恐怕这也是祖制之一吧。”
  传旨太监走后,张居正问张四维:“你怎么看?”
  这事很容易看,但也不容易看,关键是张居正怎么看。张四维沉默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张阁老恐怕心里已有主意了吧。”
  张居正当然有了主意,但他下定这个主意时很纠结。他说:“皇上虽然拿出了两个成例,但祖宗还有法律:非有军功者不得封爵。武宗和世宗是违背了这条法律,当时的大臣竟然无人站出来说话,可见人心沦落到何种田地。”
  申时行对张居正这段话有不同看法,他说:“也不止是武宗、世宗的老丈人被封爵,孝宗的岳父张峦也被封爵了。这已成为习惯法,我以为在这种事上不必认真。”
  张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法律制定出来就是要人遵守的,如果有法不依,那和没有法律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张居正的眼光随即黯淡下来,叹息道:“不过,做事不能本本主义,皇上最近因为织造的事心情很压抑,我们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恐怕不是忠君之道。”
  张四维接口道:“是的是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咱们只好退一步了,拟旨……”张居正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但失之东隅,必要收之桑榆。”
  张四维和申时行不明白张居正的意思。
  张居正解释道:“关于皇亲封爵这事,到此为止,我请皇上从此杜绝一干人等的封爵请求,岳丈、驸马更是在此例中。”
  朱翊钧几个月来终于有了收获,张居正允许封王伟为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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