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72章


但这收获没有什么滋味,因为张居正提出了条件:王伟的爵位不可世袭,另外就是皇亲、驸马的爵位,从此后非有军功者,不得授封。
  这是赤裸裸地和皇帝谈条件,朱翊钧除了生闷气外,别无他法。生了会儿闷气,他又欢乐起来,毕竟他的主张获得了张居正的同意,也就是说,他是胜利的一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翊钧召见张居正,要和他谈心。张居正也有心事要和朱翊钧谈,这件事也是封爵。
  “李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之冠,”张居正缓缓开口,“所以臣认为,应该封李成梁为伯爵,这样可以鼓励其他将士奋勇杀敌。”
  朱翊钧“哦”了一声。“李成梁”这名字在他耳边响起的次数不下百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婚前夕,李成梁就在边关打了个胜仗,喜得老娘李太后合不拢嘴,说是双喜临门。
  想到这里,他马上就要张口允准,可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直进入脑子。他把想说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换了一句吐出来:“非军功不封爵,听您这么说,李成梁封爵倒是名副其实,只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是因为前几天的酸水正涌上来:“李成梁这爵位恐怕也不可以世袭吧?”
  张居正哑然,这是孩子气,可不必理他。但朱翊钧下面的话却是绵里藏针了:“张先生,我听说您和李成梁的私人关系很好?”
  幸好张居正问心无愧,反应也快:“工作需要,边疆大臣在千里之外,手握重兵,臣为了可全方位地拘束他,非要建立朋友关系不可。而且臣和他建立朋友关系,也能随时了解边疆的情况。”
  朱翊钧假装明白似的点了点头,突然又射出更锋利的一箭:“我听说先生用人,总用自己熟悉的人。”
  张居正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很正常,不熟悉的人,臣就不知道他的才能德行如何,所以只能用熟悉的有才德的人。况且臣用人,出于一颗公心,绝无私意。”
  朱翊钧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又转到李成梁封爵问题上来:“那就按张先生的意思办吧,封李成梁为宁远伯,要他好好保卫边疆。”
  李成梁得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后,立即备了份厚礼,派人送到京城张居正府上。换作从前,张居正肯定收下了。多年来,李成梁、戚继光都时常给张居正送礼,有时候礼物还很重,张居正都笑纳。但接受礼物后,张居正会再变相地送出去。他不是道德圣人,但也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有人曾问他:“处于风口浪尖,为何要收别人的礼品?”
  张居正回答:“李成梁、戚继光在边关,一要应对外敌,二要关注朝廷的动向。边帅能否立功,大部分是取决于朝廷的方针。而决定方针的那个人正是我,如果我不收下他们的礼物,他们怎能安心御敌?政治和军事,本就是一回事,不可分割来看。”
  但李成梁这次来送礼,张居正坚决地拒绝了。因为他从朱翊钧最近一段时期的变化上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对李成梁的人说:“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封爵是他应得的,我受他的礼物就是得罪了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
  来人惊诧万分,满腹疑惑地离开了北京。
  冯保派人送来的话,让张居正的脑海里翻腾起这两件事。然而,他毕竟是心无私欲,唯有社稷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淡然,并且似乎记不起来了。
  
第六章 不许辞职
  忠孝两全了
  1579年的最后一个月,朱翊钧询问吏部尚书王国光:“张先生守孝期满了吧?”王国光答“是”。
  朱翊钧若有所思,王国光趁势说:“应该要张先生脱掉丧服,正式办公。”朱翊钧瞄了王国光一眼,语气极怪异地说:“张先生一直在正式办公啊。”
  王国光不语。朱翊钧似乎意识到什么,说:“张先生真是忠诚,守丧期间都忙于国事,这都怪我太小,毫无经验,否则张先生怎么会忠孝难全呢?”
  王国光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沉默。
  朱翊钧又说:“让张先生来,我有话说。”
  张居正走进太和殿,殿中光线惨淡,朱翊钧深留在阴影里。他对张居正说:“您在京守制,忠孝可谓两全了。今天是除服的日子,朕很宽慰,赐您些东西,以表达朕对您移孝做忠的赞赏。”
  张居正听了这话,想起老爹,不禁鼻子一酸,他对朱翊钧表达了自己的心意:“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看着同样在阴影里的王国光,说:“张先生对国家真是忠心耿耿。王尚书,你身为吏部尚书,应该有话要说吧。”
  王国光的话是可说可不说的,无非夸赞张居正是官员们的楷模,如果每个官员都能如张居正一样,一心为国,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那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些话太空,而且如果针对张居正在京守制这件事发挥这些空话,不是儒家门徒的本色。儒家讲孝为大,倘若每个官员都效仿张居正,父母去世而不回家守制,那儒家的根基岂不是就动摇了?
  他嗫嚅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张居正理解了他的难处,插嘴道:“既然已除服,我想去两宫太后那里叩头称谢。”
  这是应该的,如果没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张居正在京守制和后来的回家奔丧都会成空。朱翊钧欣然同意。
  李太后对张居正说:“张先生现在总算是忠孝两全了。皇上年纪还小,都仰仗张先生,希望张先生以后更要尽力。”
  张居正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客套话,因为朱翊钧年纪已不小,1579年时已十五岁,这样的年纪实在谈不上小。李太后还在说客套话:“张先生尽力辅佐皇上,到他三十岁时,张先生再退休吧。”
  张居正的脑袋嗡嗡起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来,朱翊钧绝不会允准;二来,张居正最近总感觉身体状况欠佳。早在三年前,他就患上了异常严重的肛肠疾病。工作繁忙时,他会坐立不安,心慌意乱。其实肛肠疾病,贵在调养,只要有时间调养,并非大事。问题就在这里,张居正没有时间调养,所以疾病缠缠绵绵,不肯离他而去。
  他对李太后说:“我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辅佐到何时,就看天命吧。”
  李太后对张居正这句话的理解是随性的,所以根本没往心里去。1580年初,张居正做内阁首辅已九年,按惯例考满加恩,张居正死活不同意。他向朱翊钧直抒胸臆:“人做事符合天理,心自然安,毫无歉恨,就是求仁而得仁也。可我最近审视自己的良知,发现还有不当之处,心上很不安,也就是说,我还未做到极致,未全身心地做事报君恩。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加恩?倘若皇上加恩,那我更自责,我的良心会惩罚我。如果不加恩,我还能勉强心安,为国家心无旁骛地贡献力量。”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胸臆大为叹服,他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看,居功非但不自傲,反而如此谦逊,张先生真是千古第一臣!”
  加恩的事于是不了了之,张居正却抑郁起来。其实事情明摆着,张居正真心不想让朱翊钧加恩于他,但他还有个私念,朱翊钧至少应该几次三番要下旨加恩。这就是人心,它不是知行不一,只是想在心上找到一片温暖。然而,朱翊钧没有给他温暖,反而就此作罢。
  换作别人,必会气恼。张居正没有气恼,抑郁之后就是释然,这自然是心胸。但释然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皇上如此决定不加恩,是不是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加恩?不想加恩,是不是对自己有了意见?
  这念头一生,张居正立即紧张起来。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伴君伴虎……种种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低劣的格言统统涌上心头。然而,这只是刹那一瞬,很快他就埋头文案工作了。
  心事一旦产生,虽会忘记,但触景生情,马上会重新想起。1580年三月,张居正奉朱翊钧之命到天寿山拜谒。一天晚上,他和陪同去的申时行谈公事。公事很快谈完,两人进入聊闲天模式,申时行感叹地说:“人死如灯灭,灰烬而已。”这句话大概是面对皇陵而发,但却一下戳中了张居正的心窝。
  张居正长叹一声,很冲动地对申时行说:“我真想告老还乡,享受天伦之乐,在温暖幸福中归天。”
  申时行大为惊骇,不是因为张居正想到死亡,而是自他认识张居正以来,就从未从张居正口中听到过这样消极的话。张居正的人生就是工作,他是台永动机,怎么会有私人感情?
  “张阁老,您怎么……”
  张居正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只是说说而已。”
  一阵沉默。张居正恢复了严肃,若有所思地问道:“依你之见,政府现在效率如何?”
  申时行脱口而出:“非常好,虽还有不足之处,但已不是大问题。考成法、一条鞭法都在逐步发挥作用。张阁老一心为国,真是忠诚可鉴日月。”
  张居正不由得苦笑:“我想起几年前的夺情风波来,那时候很多人都恨我恨得要死。”
  “腐儒只是这样。”
  “也不可这样看,”张居正思虑一会儿,“孝顺父母是第一人性,若无这第一人性,此人恐非有良知之辈。但良知就是‘易’,就是变通,人应按现实随时改变观念。孝顺父母和忠君爱国之间,哪个紧迫就先做哪个,只要问心无愧。”
  申时行知道,这是张居正多年来的人生观,从未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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