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78章


  朱翊钧说:“那么多事还等张先生处理呢,要静养到什么时候啊。”
  冯保不再说什么,这段时间,他向张府跑的次数比之前的十年加起来还多,他比张居正本人还心焦十倍。
  他对张居正说:“皇上心焦得很,盼望您早日康复,好为国分忧。”然后又补充道,“俺更是盼望您早日康复呢。”
  张居正叹气道:“我何尝不想早日康复,但越着急,病势越重。”
  冯保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都沉默着。
  冯保走的那天晚上,张居正做了个梦。恍惚中,他梦见朱翊钧派他去祭祀一个女神。他走啊走,那是一条无尽头的路。但他能看见女神,女神在山巅,向他微笑。
  很快,朱翊钧就知道了,朱翊钧说:“这应是上天的暗示,如果派人去祭祀下这位女神,张先生的病就能好。”
  冯保宁可信其有地说:“那就请皇上赶紧去祭祀吧。”
  朱翊钧摊开双手,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女神在哪里?”
  张居正也在琢磨这个女神,终于被他琢磨出来。他给山东巡抚写信说:“我梦中的女神应该就是你们泰山的仙妃,我已派小儿去祭祀,请你们多多关照。”
  1582年四月初,去泰山的人祭祀完女神,回到京城。张居正的病却日见沉重,原来女神的保佑,果然是个幻梦。命中注定,他将继续病下去,似乎要永无康复之日了。
  张四维和申时行来得很勤,因为很多政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这也是朱翊钧的意思,每当有事,他总是吩咐内阁:必须要让张先生处理,朕才放心。
  张居正在病榻上,从未停止过工作。病情越来越重,朱翊钧的问候也越来越频。
  1582年五月的最后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京城。张居正听到外面雨声大作,仆人们浑身湿透地跑进跑出。有道幽暗的光柱从窗户外面飘进来,带来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湖北江陵特有的味道。
  他想家了。
  他想回家。
  然而家乡只能在心里,不可能在眼前,因为朱翊钧死活不让他走。
  遗嘱
  1582年六月初一,原本明媚的天慢慢暗淡起来,这是日食。
  全国各地为张居正祈祷的人大惊失色,认为这是元首大人要离世的征兆。
  张居正在那几分钟的黑暗中,回想往事。他想到老师徐阶,前段时间,徐阶过生日,他还写了封贺信。对这位恩师,张居正虽有过腹诽,但到底还是感激涕零的,没有徐阶,恐怕就没有他张居正。他又想到高拱,如何评判此人呢?直到太阳重现天空时,他也没有最后的定论。
  四天后,彗星出现于天空,苍白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张居正叫来儿子张懋修,对他说:“本来我要今年秋天辞职回老家,恐怕等不及了。我要给皇上写辞职信。”
  辞职信呈上去了,很快就得到朱翊钧的答复:“张先生不必为病发愁,安心静养,总会好起来。朕离不开您,绝不能让您走。”
  张居正得到圣旨,昏昏沉沉中说了句话:“这是想让我死啊。”
  身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朱翊钧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揪住他不放,真的仅仅是国家离不开他吗?
  在整日的昏沉当中,仆人悄悄报告,戚帅派的人来了。
  他毫无动静,这是他自五月下旬以来不变的态度,无论是谁来,他都是这副样子。戚继光的人就坐在床边,满脸同情地看着张居正。
  “戚将军有事吗?”他终于睁开眼,问了句。
  来人回答:“戚帅对您的病情特别关心。”
  “回去告诉他,做好本职,无论我在还是不在,都一样。”张居正缓缓地说,又补充道,“我已安排好了,要你们戚帅放心。”
  戚继光的人才走,李成梁的人就来了。张居正把说给戚继光的话重复给李成梁的人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正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写辞职信上,一封接一封,但朱翊钧的答复永远都是一样:朕不能离开张先生。
  1582年六月十七,张居正突然从床上坐起,整个人除了瘦弱不堪外,精神状态从未有过的好,这是回光返照。他让人找来张四维和申时行。
  张四维和申时行一见张居正的神态,都表现出惊喜来。张居正要他们坐下,坐稳了,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说。
  他先对张四维说。张四维激动得要死,在他看来,这是张居正在立遗嘱。
  “实际上,自你入阁,我始终对你就没产生过好感。”张居正一开口,张四维从头凉到脚,“你虽表面上对我恭敬如狗,背地里却拉帮结派,这我可以都假装不知,但你的票拟从来就没让我满意过!”
  张四维听到这里已浑身是汗,额头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向下掉,他在椅子上已坐不稳。张居正却没有死揪住他不放,轻轻地绕过他,看向申时行。
  “你相貌宽厚,但内心多欲,话特别多,就是证明。这就是好名,人有好名之心,就如一棵大树,遮蔽了阳光,你在树下种什么死什么。”
  申时行狼狈不堪,急忙去抹脸上的汗。
  “我希望以后,你二人无论是谁来坐首辅这个位置,都铭记一点,我所建立的一切法度都不要更改。”
  两人慌忙地异口同声:“绝不更改。”说完这句话,两人下意识地去看对方,都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欣喜之色。
  张居正不去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两人都在想什么。张四维想的是:虽然他张居正看不上我,但他一死,按资格,我就是首辅。申时行想的是:内阁就我和张四维,张居正看不上张四维,那接班人肯定就是我。
  张居正轰走两人后,又派人去找冯保。连他自己都很模糊,这个时候找冯保要干什么。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和冯保是一条船上的,他就要跳船了,应该关心下战友冯保。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应该为冯保再做点什么。
  冯保看到张居正,面色苍白,眼珠浑浊,但精神却出奇的好,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十分想痛哭一场,但终究没有下泪。
  “皇上最近如何?”张居正发问。
  冯保似乎摸不透皇上最近到底如何,模棱两可地回答:“还是那样,只是特别关心张先生的病情。张先生,你要活下来啊,不然俺……”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张居正安慰他,“冯公公什么时候如此多愁善感了?”
  冯保破涕为笑:“惭愧啊,让张先生见笑了。”
  “有一事要和冯公公商量,”张居正进入正题,“我过几天好转,就要辞职,非回老家不可。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内阁不能没有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保明白,这是张居正要想办法保护他,他心领神会。
  “我想要潘晟接替您。”
  潘晟是当时的礼部尚书,冯保的老师。据后来一些攻击他的人说,此人胆小怕事,才识平庸,只因为和冯保关系不错,所以才被冯保推荐。这恐怕是一面之词,如果真是这样,张居正就不可能答应冯保。他一心为公,世人皆知。况且如果潘晟真是这样的人,他也没有能力保护冯保。
  潘晟入阁的同时,张居正又推荐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余有丁生平性阔,胸无城府,人缘极好,同样也是张居正的忠实信徒。接下来就是张学颜、梁梦龙、曾省吾等人,张居正希望朱翊钧能重用他们。
  这一切都是张居正和冯保商议的,朱翊钧很明白,所以第二天就下旨,让潘晟、余有丁入阁。潘晟排名第一,张四维和申时行气得死去活来。
  1582年六月十九日夜,张居正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厉声高叫。张家人慌忙跑到他床前,他已说不出话,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对着张家人不停地流泪。
  第二天,朱翊钧派人来请教遗嘱。张居正恍恍惚惚地想到一件事,原来皇上知道他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了。他对前来的太监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慢慢地闭上眼,离开人间,享年五十八岁。
  他把一切都贡献给了国家,这个国家不会亏待他,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事。
  张居正的葬礼被朱翊钧办得超级隆重。张居正的灵柩从北京缓缓出发,由一支人数众多的骑兵护卫。所过之处,各地官员以身作则,带人跪在张居正灵柩道路两旁,号啕大哭。盛大的场面甚至让国人以为是死了皇帝。
  故事如果就此结束,应该是完美的。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抄家
  张居正死后不久,有人就弹劾潘晟,认为他不具备阁臣之才。这是政府官员多年被压抑的结果,他们被张居正左右了十年,如今张居正已死,他们再也不想让张居正继续摆布下去。
  弹劾潘晟的奏疏一封接一封,潘晟已由浙江新昌出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原路返回。人类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我们称它为直觉或第一感。潘晟当时就有种感觉:如果他继续前行,下场一定很惨。于是他拒绝了冯保苦口婆心的规劝,毅然回到家中,闭门不出。
  朱翊钧被这些弹劾书搞得晕头转向,叫内阁头号人物张四维前来商议。张四维叩头完毕,偷偷抬头看朱翊钧,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看到的不是平时中规中矩的皇上,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没有了张居正的朱翊钧,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朱翊钧直截了当对张四维说:“潘晟是张居正,不,是张先生推荐的,现在有人弹劾他,你认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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