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77章


可边境官员们给他的报告中说,把汉那吉这么多年来一直就没能在鞑靼部落树立威望。张居正马上通知他们:那就积极支持黄台吉。
  黄台吉是个牛人,很快在鞑靼各部争斗中脱颖而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顺义王”的招牌。张居正又提醒边将们:“黄台吉嚣张跋扈,很难驾驭,你们千万要加倍提防。”
  边将们不以为然:黄台吉是靠咱们上位的,咱们承认他,他才是顺义王,咱们不承认,就揍他。
  得到如此论调,张居正拍着床吼起来:“蠢材,一群蠢材!”
  庸人只能看一步,政治家却能看出十步外。那群被张居正称为“蠢材”的人看到的是,鞑靼又有了新顺义王,和平仍如从前。张居正看到的却是,必须要有一人能捆住黄台吉,而这个人正是张居正苦心拉拢多年的三娘子。
  用圣人的话说,三娘子是个可塑之才,因为她喜欢中国文化。张居正马上就抓住这点,在多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给三娘子洗脑。每次明帝国和鞑靼会面,三娘子都会跟随。张居正就嘱咐会面官员给三娘子礼物,这些礼物包括汉人的精美服装、汉人的化妆品、汉人的适合女子读的书籍。
  俺答汗偶尔会头脑冲动,想要对明帝国边境动兵,三娘子总能用道理劝住俺答汗。可以说,鞑靼和明帝国的和平,有一半功劳属于三娘子。
  俺答汗死后,三娘子决定按汉人的规矩守孝三年,但黄台吉认为他有资格娶三娘子。三娘子大怒,带着自己从俺答汗那里继承来的一万精锐出走。
  张居正几乎魂飞魄散,揪着梁梦龙的袖子,气喘如牛地说:“快,把三娘子拦住,此时正是用她之时,焉能放走她!”
  梁梦龙像一只老鼠被猫咬住耳朵,浑身颤抖:“张阁老,冷静……我们……我们这就去办。”
  张居正死死地抓住梁梦龙,毫无松手的意思,一字一顿地说:“告诉去劝回三娘子的人,要他这样和三娘子说,如果她和黄台吉成亲,朝廷的恩赐继续不绝,否则,她就只是个鞑靼妇女了。”
  这话简直是威胁,况且看上去这威胁的力度也不够,难道三娘子会因为做个鞑靼妇女而回心转意?梁梦龙只有疑虑的权力,没有抗命的权力。他把张居正的这句话送到了边关,边关又派人追上了三娘子,一字不差地把张居正的话说给了三娘子听。
  三娘子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掉转马头,回到了鞑靼大本营。
  张居正能用一句话就把三娘子劝回头,只因为多年来他早已看透了三娘子,她已经对明帝国形成依赖心理,这种依赖不是某些物质的赏赐,而是被明帝国看成同胞这一身份的认同。这是张居正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三娘子有生之年,鞑靼和明帝国之间始终以和平为主基调。
  北方暂时安定,南方又起波澜。
  最后的辣手
  1582年二月,浙江杭州某军区发生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兵变。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嘉靖年间有倭寇之乱,于是当地政府招募浙江平民组成新军防御倭寇。倭寇之乱平定后,这支四万五千人的新军就变成了防汛军,月薪自然不高。这符合情理,因为他们已无大用处。
  1581年时,戚继光的心腹如往年一样来给张居正送土特产。张居正和他聊天时,谈到戚继光在浙江时的事情。不知不觉,张居正就想到了那支新军。他给戚继光去信说:“这支新军也曾受过你的训练,很能打。不过现在南北方都兵源充足,该节省应该节省,我觉得应该裁撤。”
  戚继光回信谨慎地说:“这支军队的确很能打,倘若将他们遣散回家,恐怕将来难以驾驭。”
  张居正认为戚继光分析得很对,历来正规军被解散后,士兵回到老家都游手好闲,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所以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将士兵并不多的月薪削去三分之一。
  这并非理想的办法,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张居正在做这个决定时,曾征求浙江方面多方意见,浙江官员全部同意。其实有人持不同意见,但张居正这几年已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谁的意见和他不同,谁就是在挑战他。
  元首英明!这是当时大明帝国的口号之一。
  张居正根本不知道,当时币制改革,发给浙江士兵的是新钱,新钱在北京是一抵二,但在浙江却是二抵一,所以浙江人不喜欢用新钱,市面上新钱也难以买到东西。等于说,士兵拿到手里的新钱瞬间就成了纪念币,士兵们的生活陷入困境。1582年二月,士兵们迫于生计,只好群起要求发可以花的银两。正如要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三天之后,浙江巡抚衙门只字未发。
  士兵们轮番上阵讨要,巡抚吴善言发了威,站在衙门口对士兵们破口大骂。浙江军区,那可是戚继光待过的地方。戚继光训练出的士兵都是无畏之徒,遇到不公马上反抗。所以吴善言被从马上掀翻在地,众士兵把他踩了个半死。吴善言正在嗷嗷怪叫,士兵们已冲进兵器营,取得武器,又冲击各个衙门,兵变就此发生。
  消息快速传到北京,张居正在病榻上发出指示:要兵部右侍郎张佳胤接替吴善言,即刻到杭州上任。
  张佳胤匆匆赶往杭州,才进浙江境,一个消息霹雳而来:杭州城里又发生了民变。
  张佳胤惊问:“兵变和民变联合了吗?”
  “暂时没有,”报告的人说,“不过有这种趋向。”
  张佳胤是考成法训练出来的官员,向来行动迅疾,他猛拍了马屁股,叫道:“快走,不能让他们联到一起。”
  杭州城的几个城门已关闭,城里火光冲天,是变民在放火。张佳胤报出自己的身份,不动声色地进了杭州城,又悄无声息地进了巡抚衙门。杭州城已一片混乱,张佳胤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把兵变的几个小头目叫来说:“元首大人说了,你们的条件都可满足。但你们搞兵变,这是大罪,必须先赎罪。”
  几个小头目造反立场并不坚定,又听说是一言九鼎的张居正发了话,连忙表示重新臣服。张佳胤指示他们,把民变镇压下去,他就既往不咎。
  士兵们都训练有素,拿起武器冲向大街。黎明时分,士兵们押着两百多名变民来到巡抚衙门。张佳胤点出了七十多人,就在巡抚衙门门口斩首示众。
  有人悄悄问张佳胤:“士兵怎么办?”
  张佳胤说:“按张阁老的意思,把带头闹事的杀掉。”
  “可您答应他们既往不咎的?”
  张佳胤笑了:“大丈夫言不必信,唯义所在。况且,张阁老让杀,我也没有办法。”
  于是,在张佳胤残忍的刀下,杭州城的民变和兵变全被镇压。
  这是张居正的辣手,也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次。
  张先生可好?
  1582年三月初,也就是张佳胤送来浙江杭州捷报时,张居正病情加重。痔疮已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只好请长假在家。
  朱翊钧三番五次派人探望,每次探望的人回去后,朱翊钧都会迫不及待地问:“张先生如何?”
  回答:“不太好。”
  朱翊钧摸着眉毛:“那要勤去看啊。”
  张居正的确不太好。整个国家的官员都震动了,就在任所以各种形式为张居正祈福。那是非常壮观的场面,一座城市烟雾缭绕,钟声、鼓声、念经声,声声入耳。京官们更是起劲,把张居正府的那条街都堵满,跪在地上乌压压的一片。直到三十多年后,为魏忠贤祈福的场面才勉强超过了这次。
  张居正得到这消息时,毫无表情。张四维和申时行都看得出来,张居正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朱翊钧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居然下旨,要全国人民都为张先生祈福。他形成了某种惯性,每个去探望张居正的太监回来,他第一句话就是:“张先生可好?”
  太监的回答也是一样:“不太好。”随即又补充道,“去张阁老家真不容易,几条大街都被堵塞,都是官员们在为张先生祈福。”
  朱翊钧带着一丝嫉恨的口气:“你看,这就是人心!”
  冯保在一旁神情忧伤,朱翊钧就对他说:“大伴,张先生真是国家的灵魂啊。”
  “我也想去看看张先生。”冯保诚心诚意地说。
  “去,赶紧去。”朱翊钧微笑着。
  冯保一路小跑,来看张居正。张居正正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谈话,气息奄奄,脸瘦得吓人,眼神也失去了从前的光彩。
  如果不是那个医生模样的人在场,冯保几乎要哭出来。他和张居正合作十年,已不是盟友,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站在一旁,双眼无限同情地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只向他投去一道友好的目光,就继续听那人讲话了。
  那人说的话有点诡异:“割了它,一了百了。”
  冯保头皮发麻,插嘴道:“什么割了它?”
  那医生回过头来,看着冯保说:“张阁老这痔疮已非常严重,只能割掉。”
  冯保惊住:“这样严重?”
  张居正抬头望了冯保一眼,又望了那医生一眼,带上自生病以来从未有过的威严:“割!”
  痔疮很快被割去了,血经过各种方法的堵塞,终于止住。但医生很遗憾地告诉张居正,痔疮虽去,但他的病不仅是痔疮问题,脾胃也有病。于是张居正几乎不能饮食,倒在床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朱翊钧紧张地问冯保:“张先生到底可好?”
  冯保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安慰朱翊钧:“需要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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