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之慢慢地扭过头去问:
“老黄,吃饱了没有?我们回家吧?”
接着,李乃之吹响了短笛。听见笛声,老黄立即从草丛里抬起头来,沉稳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时候,它扭回身子威严庄重地召唤伙伴们下山来。李乃之笑起来,接着又吹响了那支大家都能听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黄高昂着双角再一次发出哞哞的吼叫。
李乃之带着牛群在“五七”干校走来走去的时候,常常会碰见一个粗笨的黑脸农民,大家都叫他幺佬。幺佬原来是被劳改农场雇来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现在又被“五七”干校留下来,还干原来的活计。李乃之每天傍晚把牛群赶回圈里的时候,都要把牛们交给幺佬。然后,两个人一起往牛槽里添些草料。然后,就看着幺佬用一根粗粗的木杠把门顶死。李乃之几乎不记得幺佬说过话,只听见他粗壮有力的喘息声。有一次,李乃之用平车把铡碎的艾蒿拉去垫圈,不慎把车轮陷在路边的泥洼里,正在拼力的僵持着,忽然车子松快起来,李乃之回过头去看见了闷头推车的幺佬。走进牛圈撒完艾蒿的时候幺佬突然说话了:
“老孕,你到底是不是坏分子?”
李乃之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黑脸的农民,更正道:“他们不叫我坏分子,叫我叛徒。”
“你真的是叛徒?”
“你看我像不像?”
“不像。”
“为什么?”
“坏人哪里会和牛这样亲近。”
李乃之笑起来:“你这看法不符合阶级斗争观点。’’
幺佬被李乃之笑得窘迫起来,一黑黑的脸涨得紫红。
在这次的交谈之后,幺佬见了李乃之又不说话了。可李乃之却发现幺佬常常会把牛圈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繁重的活幺佬全都抢着做好做完。李乃之专门为此向他道谢。李乃之在牛圈门前对他说: “幺佬,谢谢你。”幺佬不回答,也不抬头,等到走过去了才闷闷地说:“我有力气,我做得动。”然后又说:‘‘老李,酒还是少喝。医生说喝酒是伤肝脾的。”说完话幺佬担心地朝四周打量着,并不等对方回答调头便走。李乃之怔怔地站在暮色中看着那个粗笨的背影走了很远,而后,他取下那根顶在门上的杠子走到老黄的跟前,拍拍老黄的脑门:
“老黄,幺佬是好人。”
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瓶来,又说:“可他不懂得吗?”
随着两大口白酒灌下去,热辣辣的酒力在心里猛烈地烧起来,李乃之习惯而舒适地感觉到那种微微的眩晕,暗影幢幢的牛圈里回响着一片香甜酣畅的咀嚼声。
二
打开那个信封的时候,李乃之有些诧异,因为信封上不是惯常所见的妻子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小孩子写来的,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只写了一行:
爸爸:
妈妈昨天死了,哥哥姐姐都不在家,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小若
信尾没有日期,李乃之赶忙看了一下邮戳,漆黑的字迹在眼前忽暗忽明的……一九六九.十一.十六……小若是李乃之最小的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刚刚升入小学二年级,今年只有十岁。李乃之不能相信这一行字,把它们看过一遍,又看过一遍,耳朵里响起小儿子的声音: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从北京临出发的时候,部里的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发出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走上“五七”道路,为此禁止家属到车站去送行。至于像李乃之这一类被隔离审查实行群众专政的牛鬼蛇神,不但不许家属送行,而且严禁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就在李乃之站在院子里等着去火车站的时候,儿子小若从人群里钻出来,把一条毛围巾塞到李乃之手上,那瓶泸州大曲就是裹在围巾里交给他的。儿子说,爸爸这是妈妈给你的,妈妈在那儿。李乃之顺着儿子的手隔着杂乱的人群隔着马路,看见了妻子。白秋云穿了一件灰黑的棉大衣,围了一条也是灰黑的围巾,站在一面灰黑的墙壁下边,冬日的阳光下,一张苍白的脸在灰黑之中显眼的亮着。李乃之低下头拍拍儿子乱蓬蓬的头发说,小若,去吧,告诉妈妈放心。儿子立刻又灵活地钻过人群,很快,那面灰黑的墙壁下边亮起两张白色的面孔,一个高,一个矮。白秋云为李乃之生了五个孩子,可现在四个孩子都已纷纷离开北京,或是去插队,或是去工作,只留下小若母子两人在北京,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眼见着星散四方。小若举起手来摆了两下,李乃之努力地对着他们笑起来,只是他不知道妻子和儿子是否能看清自己的笑容。正笑着,李乃之忽然觉得妻子似乎是哭了起来,他看见妻子脸上亮晶晶的闪光。就在这个时候队伍走动起来,密集的人头隔断了视线……李乃之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此生此世最后的一眼,儿子在信上歪歪扭扭的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可当初他们坐在那条乌篷船上沿着银溪漂泊而去的时候,本以为是可以生死与共厮守终身的。
李乃之拿了儿子的信去找军代表请假,军代表没等李乃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这个消息我们三天前就知道了,也正准备找你谈话,白秋云的死是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考虑到她的出身,像她这种资产阶级小姐做出这种事情,充分说明了她对待文化大革命,对待党和人民的根本态度。我们希望你回去办理家属的丧事,能正确对待这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们希望你不会走这条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路。”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李乃之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把妻子的死讯压住不说,他一语不发地坐在军代表的对面,看着雪亮的牙齿从他鲜红的嘴唇后边一次次地闪出来。李乃之忽然发现屋子里的三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于是,他告诉军代表:
“我不会死的。我相信党会把我的问题搞清楚。我的问题搞不清楚我就不死!”
但是,当李乃之这样激烈地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爆炸着难以控制的厌烦。他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那次秘密枪决,竟会这样穷追不舍地纠缠着自己,从银城追到延安,从延安追到北京,现在它又死灰复燃地追上来把自己置于绝境之中。李乃之终生不会忘记,自己
面对冰冷阴森的枪口举起手臂高呼口号的那一刻,如果那一次真的牺牲了,自己将倒在纯粹而崇高的理想之中。但是自己却偏偏没有死,偏偏被固执的姐姐救了出来。可固执的姐姐不会想到,九死一生当中逃出来的弟弟终其一生也没能逃出那次秘密枪决的追踪,没能逃出自己家族对于叛逆者的报复。除了自己的口述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李乃之的清白。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舍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头来变成了一件自己永远无法证明的事情。现在,儿子写来一封信,儿子在信上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肝肠寸断之际,李乃之的心中陡然爆满了泰山压顶般的厌烦,这厌烦甚至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丧妻之痛,忘记了对儿子小若连心牵肉的爱怜。
鉴于白秋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行,试验农场革命委员会决定尸体立即火化,并且召开全场职工大会对白秋云做了最后一次的批判。等到李乃之回到家来的时候,白秋云已经装在一只白色的瓷罐里,被孩子们摆在客厅临时搭起来的祭台上。骨灰罐的旁边是妻子许多年前的一张照片。李乃之把照片拿起来,又很快地放回到桌子上,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实在难以相信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生活全都化为乌有,全都变成这么一张僵死虚假的照片。李乃之双手抱起了那只雪白的骨灰罐,冰凉透骨的寒气从手心里传到恍惚空白的意识中来,李乃之再一次感到难以接受的虚假,这透骨的寒气和这个冰凉的瓷罐就是妻子和妻子的一切么?李乃之从恍惚当中努力地挣扎出来,对孩子们说:
“还是把妈妈放在卧室吧,我来陪妈妈几天……”
一语未了,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顿时哭成一片。哭声中儿子小若对李乃之说:“爸爸,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早晨起来妈妈没有做饭……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
李乃之再一次从恍惚中挣扎出来:“小若,爸爸不怪你,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你发生的,妈妈是因为爸爸而死的……孩子们,让爸爸一个人和妈妈呆一会儿,等会儿我还有话和你们讲……”
李乃之突然停了下来,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这样没有意义,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妻子的死,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那一片无底的空白。几十年的岁月,一辈子的情感,转眼变成这只冰冷的瓷罐,变成瓷罐里装着的那些灰白色的灰烬。李乃之分明觉得自己正无可奈何地被拉进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里去,他骤然之间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感到心枯千古的凄凉。死亡不仅仅从这间屋子里掠走了妻子,似乎也同时掠走了自己,掠走了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一只书包去追寻理想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沿着一条锈红色的古道只身前行的时候,曾经在悠远的道路的尽头,在晕红的夕阳下看见过两个女人,其中的一个手里捏了一块白色的手帕,对自己不停地摇摆着,深情动人犹如一只飘零的白鹭……
李乃之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关上了卧室的门。李乃之关上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李乃之在一九六九年寒冷的十一月老泪纵横地对一只瓷罐说:
“秋云,秋云,我回来了……”
三
李乃之是从医院的病床上被强行押送回江西“五·七”干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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