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

第27章


  我来到上方的转角处,眼看就要移出它的视线之外。我难以抗拒心中的固执,贸然回头望了一眼。在这叛逆而不智的最后一瞥中,我看到的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景象。
  在爬行者呈现出的繁复形象中,我隐约看到一张人脸。他隐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我,四周围绕着难以名状的物体,我只能猜测,他处在这些东西的囚禁之下。
  此人的表情展现出如此复杂而赤裸的极端情绪,令我错愕不已。没错,从他的面容中,我能看出对无尽痛苦与悲哀的隐忍,但其中也透出阴郁的满足感与沉醉感。我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却认得这张脸。我在一张照片里见过。他的左眼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却在厚实的脸上炯炯放光,如鹰眼一般锐利。透过浓密的胡须,他那刚强的下巴隐约可见。
  最后一任灯塔管理员被困在爬行者内部,他瞪视着我,似乎不仅仅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且还隔着漫长的岁月。因为他虽然比以前瘦——眼睛深深陷入眼眶,下巴的线条更为显著——但与三十年前的照片相比,他丝毫也不曾变老。如今,他处在一个我们谁都无法理解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吗,还是他早就已经发疯?他当真能看见我吗?
  我不知道在我回头看他之前,他已观察了我多久;也不知道在我见到他之前,他是否真的存在。我们的对视只有极为短暂的片刻,不能说有任何交流,但对我来说,他是真实的。要多久才算够呢?我什么都帮不了他,而且除了自身的生存,我也无暇顾及其他。
  也许还有比溺水更可怕的事。我无法知晓他在过去三十年中失去了什么,或得到了什么,但我丝毫也不羡慕他的经历。
  来X区域之前,我从不做梦,至少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我丈夫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他对我说,这大概意味着我活在一个连续的梦境里,从不醒来。我也不知他是否在开玩笑,毕竟他自己曾被一个噩梦折磨了许多年,受到其深刻的影响,直到他发现那原来是个假象,彻底将其驱散。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
  但我已辛苦工作一天,对这话较起真来。尤其那是在他去勘探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我们可以说全都活在连续的梦里,”我对他说,“我们会醒来,是因为某些事件,甚至某些微小的波动,侵扰到假想的现实边缘。”
  “那我是微小的波动,侵扰到你的现实边缘吗,幽灵鸟?”他问道,这一回,我察觉到他绝望的情绪。
  “哦,又到逗引幽灵鸟的时间了?”我一边说,一边扬起一条眉毛。我并没那么轻松。我的胃很难受,但在他眼里显得正常似乎很重要。等他回来之后,当我看到什么是正常,我倒是希望当时表现得更反常一点,大喊大叫,怎么样都好,只是别那么平淡乏味。
  “也许我是你现实中的一块碎片,”他说,“也许除了遵从你的吩咐之外,我并不存在。”
  “那你可太失败了。”说着,我走进厨房倒了杯水。他已在喝第二杯葡萄酒。
  “也许是太成功了,因为你希望我失败。”他说道,但脸上带着微笑。
  接着,他来到我身后,将我抱住。他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他的手绝对是典型男人的手,就像穴居的野人,强壮到不可思议,出海航行时十分管用。他浑身散发着邦迪的消毒橡胶味儿,仿佛是独特的古龙水。他就是一块大邦迪,直接贴在创口上。
  “幽灵鸟,我不在时,你会去哪儿?”他问道。
  我没有答案。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也许哪儿都不在。
  然后他又说:“幽灵鸟?”
  “嗯。”我应道,无奈地接受了这一昵称。
  “幽灵鸟,我现在很担心,”他说,“我很担心,我有一件自私的事要请求你。一件我无权要求的事。”
  “你就说吧。”我依然很生气,但近日来,我已接受了损失,并将其淡化,因此不至于阻碍对他的感情。另外,由于一次次被剥夺野外考察任务,我非常恼火,我羡慕他的机会。然而我也对那片空地沾沾自喜,因为它只属于我一人。
  “假如我回不来,你会来找我吗?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会回来的。”我对他说。坐在这里,像一具傀儡,我所熟知的一切都被抽空。
  尽管不太合理,但我多么希望当时有回答他,哪怕是拒绝。而现在,我又多么希望——虽然这一直是不可能的——到最后,我真的是为了他而去X区域。
  游泳池,岩石海湾,空地,地下塔,灯塔。这些东西既真实,又虚幻,既存在,又不存在。我每次想到它们都会产生新的念头,而每次的记忆细节又有细微差别,有时它们处于伪装与掩饰之下,有时则较为真实。
  终于抵达地表之后,我仰卧在塔的上方,筋疲力竭,动弹不得,眼睑感受到清晨阳光的暖意,面对这简单而意外的愉悦,我露出微笑。但即便是此刻,我的想象力仍在不断运作,灯塔管理员占据了我的思维。我一次次将那照片从口袋里抽出,凝视着他的脸,仿佛他拥有我尚且无法掌握的答案。
  我想要——需要——确认,真的看到了他,而不是看到爬行者制造的幻影。只要是有助于加深这一信念的证据,我都牢牢抓住不放。最具说服力的并非照片——而是人类学家从爬行者体表采集到的样本,它已被证实是人类大脑组织。
  于是,以此为基点,我开始尽力拼凑灯塔管理员的故事。与此同时,我站起身,再次朝大本营走回去。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提示可以帮助我猜测,因此这非常困难。我只有一张照片和地下塔里的惊魂一瞥。我最多只能想到,此人或许曾经有正常的生活,但那些标志着正常生活的例行习惯都不长久——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他被卷入一场至今尚未平息的风暴。也许他在灯塔顶端就已看到风暴的来临,看到“特殊事件”如一阵波涛般袭来。
  究竟出现了何种状况?我能相信的解释是什么?也许可以想象有一根又粗又长的尖刺,深深扎进世界的一角,嵌入世界之中。这根巨刺或许天生具有一种永无休止的需求,它需要同化与模仿。而那些特殊的文字则是催化剂,是促成转变的动力,推动模仿者与被模仿者相互作用。也许这是一种能与其他诸多物种完美共生的生命体。也许它“只是”一种机器。但无论何种情况,就算它有智慧,也跟我们的智慧大相径庭。它在我们的生态系统中创建出一个新世界,其运作方式与目标绝对与众不同——通过强大的复制行为,转变成遭遇到的其他物种,并将自己以各种方式隐藏起来,却不失其最根本的特异性质。
  我不知道这根刺来自多远的地方,又如何到达此地,但无论是靠运气,靠宿命,还是靠谋划,它最终找上了灯塔管理员,并且一直没有放过他。它对他进行改造,赋予他新的生存目的,这一过程用了多久?没人观察,没人证明——直到三十年后,有个生物学家瞥到他一眼,并据此推测他充当了何种角色。催化剂,火种,动力引擎,珍珠核心的沙砾?抑或只是个不情愿的路人?
  当他的命运被锁定之后……想象一下勘探任务——十二期也好,五十期,一百期也好,都不重要——他们不断与这一个或多个实体接触,不断成为牺牲品,不断被重新塑造。勘探队通过神秘边界上的入口来到此地,而在地下塔的最深处(可能)也有个类似的入口。想象这些勘探队员,仍以某种形式存在于X区域内,哪怕是返回的人,尤其是返回的人。他们互相重叠,依靠一切可行的方式交流。在人类自恋的眼光里,这种交流有时会给此处的地貌带来怪诞的感觉,然而那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已。我可能永远无法知晓,是什么触发了人体复制,但这也许并不重要。
  再想象一下,地下塔不断重塑边界内部的世界,同时也派遣越来越多的代理到边界以外,在茂密的花园和休耕的农田中展开活动。它们如何移动,能到达多远?有哪些古怪的组合?也许有一天,这种渗透终将抵达某块遥远的海边岩石,静静地在我无比熟悉的潮水坑里萌芽生长。当然,除非是我搞错了,X区域并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没有变得与过去不同。
  最糟糕的是,在目睹这一切之后,我无法撇除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确凿地认定这是件坏事。看看X区域内的原始自然景观,再看看外面被我们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心理学家临死前说我变了,我猜她是指我的立场变了。这么说不对——我甚至不知道有不同的立场,也不明白其含义——但是它有可能变成事实。如今我明白了,我是可以被说服的。有信仰或者迷信的人,相信天使和魔鬼的人,他们也许与我看法不同。几乎所有人都与我看法不同。但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生物学家,我不需要更深刻的意义。
  我知道所有这些猜测都不完整,不精确,没什么价值。如果说我缺少真正的答案,那是因为我们仍不知该问什么。我们的仪器毫无用处,我们的方法难以奏效,我们的动机则是出于私利。
  虽然我的叙述不太精确,但也言尽于此。反正我已作过尝试,不打算再继续。我离开地下塔,回到大本营,短暂地停留片刻之后,便来到此处,来到灯塔的顶端。我花了整整四天时间修改完善你读到的内容,不过其中仍有缺陷。另外,我还提供另一本日记作为补充,记录了我在样本中的发现,这些样本分别由我本人和其他勘探队员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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