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怎么办

68 尾声


三月,草长莺飞,春雷乍响。绵绵细雨下了一个多月,终于有放晴的迹象。虽然天空依旧愁云淡雾,迷迷瞪瞪,但雨终究还是停了。就像一个哭了太久的老妇人,眼泪掉光了,就剩干呜咽了。而太阳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它也躲起来,偶尔出来冒个泡,而后又钻进云层,丝毫不被这春雷所扰。
    福利院的后山上,到处开满了娇艳欲滴的杜鹃花。团团簇簇,姹紫嫣红。只是这漫山遍野的花儿争相开放,不知道又有谁会欣赏?
    雨后的山间小路上,因为无人走动,到处都湿漉漉的。草垛上,树上,横七竖八的枯枝败叶上,每一种植物的末梢都带着雨露,轻轻一碰就沾到身上。曹菲菲纯白的衣服上已经被这些疯长的野草上的露珠给弄得竟是斑斑点点。王凡牵着她,趟过那些杂草艰难的往竹林走去。
    “前面都是刺,弄不好还有蛇,你就在这儿等我吧!”经过稍稍空旷一点的分岔口时,王凡这样对菲菲说。
    “啊?”曹菲菲哭丧着脸,可望了望前面杂草丛生的“路面”,只好点头。
    此时距离叶子和姨妈的墓地已经很近了,一眼就能看见姨妈坟前的青石板。但也许是这里太安静了,他们只顾着低头走路,也许是他们压根没去想,居然还有人给姨妈她们上坟。
    王凡拨开野草走过去,便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男人衣冠楚楚,仪表不凡。在男人前方,一个年轻的女孩正跪在姨妈坟前叩头。虽然没有上香,但在这杂草丛生又湿漉漉的野地上跪拜也算虔诚。王凡仔细看去,女孩有着清丽的面容,乌黑如墨的长发,唯独眉宇间隐隐透着忧伤,似是对死去亲人的缅怀。王凡思来想去,仍一头雾水,他不记得姨妈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亲人,难道是拜错坟的?
    他走上前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问,女孩就已经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他,旋即,眼光一亮,轻声叫道,“小凡哥。”
    “你是……我们认识吗?”
    女孩朝他走过来,笑语嫣然。看去应该受过良好教育,举手投足之间沉稳优雅。“小凡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莉啊!”
    小莉?王凡傻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人,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巴。他记忆中的小莉已经模糊难辨,甚至早就被他扫出了记忆库。因为本就只有半年的缘分。当年只不过是叶子的小跟班,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气质脱俗,仪态万方的大美人。而曾经总被她唤作“姐”的叶子,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
    小莉微笑给他介绍她的男朋友,也就是一直站在旁边的男人。男人谦逊有礼,和他握手时真诚无比,仿佛他是小莉的娘家人。
    王凡忠心的祝福他们。忽然想起来的时候听说有人要出资将福利院旧址重建。便问:“小莉,是你们要重建福利院吗?”
    “嗯,是我。”
    王凡笑了,“真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成功了。”
    小莉也笑,转头看向杂草丛中的坟墓说:“世事总是难料,谁也没想到叶子姐这么年轻就……哎!”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小莉和他男朋友就提前离开了。王凡甚至看到他们还和曹菲菲打了招呼,似乎也认识她。几分钟后,小莉的男朋友牵着她,步履维艰的朝山下走去。王凡看着男人一手在前面开路,另一只手则紧紧的牵着女人不放。王凡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离去,刚刚溅起的涟漪也随着他们渐渐模糊的背影平息下来。
    他转头,望着被杂草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土坟,怔怔的出神。如果不是那块潦草倾斜的石碑下面还残留着从前的香木,谁会知道这是一个墓地呢?如果他也忘记了这里,那么该由谁来证明这世界叶子曾经来过?
    他一边耐心的拨开那些杂草,一边对着那块60度倾斜的墓碑自言自语的叨咕着。
    “叶子,我要结婚了,和菲菲。你高兴吗?我说过,我们之间总要有人幸福的。”
    “叶子,福利院要重建了,以后会有许多可怜的孩子住进来。也许他们会发现这里,会像我们当初一样,把这里弄成一个小乐园。你可以天天看着他们,这样就不会寂寞了。”
    “叶子,你的铁皮盒子装满了,我又换了个大的,装一些值得留念的。放心,我会替你一直保管下去。”
    这么些年,他来过这里无数次,可是第一次像个老太婆一样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每句话都像是临别赠言。那些话让王凡无端生出感伤,可当他努力回想叶子的音容笑貌时,脑海里却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仿佛那人那事都只是记忆凭空杜撰出来的。
    清风徐来,头顶的竹叶随风飘荡,转眼脱离,四散而去。王凡顺着那飘落的竹叶望去,竹林深处,一个清瘦苍白的小女孩正背着竹楼慢悠悠的朝他走来。风吹过她额前的发丝,吹过她松松垮垮的衣襟,无限苍凉,一如初见。
    即使隔着那么远,王凡还是清楚的看到,那是初见时的叶子,八岁的叶子,他曾对着她悲悲切切的哭诉着“我妈妈死了”的叶子。叶子在对着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深深的酒窝。
    叶子走到他面前,冲他笑笑,然后轻轻的打开铁门,和伏林监狱一模一样的铁门。王凡清楚的听到铁门开合时发出的吱吱声。
    他还听见,叶子对他轻声说:“你可以出去了!”
    他看着叶子走远,看着她回头朝他甜甜的一笑,然后跟他挥手。这么多年,他们每一次分别都会约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从不说再见,然而这一次,叶子终于睁开眼,回来跟他道别。
    王凡的脸上已经满是眼泪。他在叶子编织的牢笼里呆了太久太久,没有钥匙,他出不去,于是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回忆里画地为牢,结绳记事。直到今天,叶子才放他出狱。
    曹菲菲的手机突然响了,打开一看,是10086发来的关于惊蛰的问候短信。菲菲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惊蛰。传说惊蛰起,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她仰起脸,闭上眼,用力呼吸这初春的气息,清新,悠长,甜蜜,一如她的春天,也来了。
    王凡说:“菲菲,你总归是幸福的,想要的无论如何,总还是得到了。”他说这话时,针对的是菲菲的爸爸。他说菲菲太固执,利用曹清远的父爱逼着他迁就自己,这样太残忍了,也太自私了。
    菲菲其实想说,“你不也一样。”
    在“爱”这尊伟大的神像面前,我们都是自私的,每一声虔诚的俯首祈祷,只为求得更多的被爱。如一个没有钱的瘾君子,想要得不到,想戒戒不掉。于是只能卑微的乞求,尽管得到的可能不是你想要的,是变了味的。可那又怎么样呢!王凡可以得过且过,曹菲菲也愿意求仁得仁。他们相伴经历了童年,少年,青年,直至如今的人到中年,菲菲所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一生一世吗?
    然而王凡有一点说对了,菲菲想要的,终归还是得到了,只是王凡并不知道她要得到底是什么。曹菲菲活了二十八年,虽然也曾跌倒过,受伤过,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丑陋与邪恶,可她鲜活纯净的内心还是保存了下来。也许是她要得不多,也许是有人为她铺路,总之这世上的功名利禄,尔虞我诈并没有腐蚀她简单纯粹的心。她的爱也在经年累月,风雨侵蚀之后依旧完整,纯净。当王凡终于愿意将自己的心交付于她的时候,那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凋零破碎。但即使破碎,菲菲还是清楚的看到那如镜子般照出的还是她的影像。菲菲笑了,王凡终归还是爱她的。不是将就,不是听天由命,不是得过且过,是如她一样纯净的爱。也许曹菲菲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百折不屈,千回百转,百转千回,一路不离不弃。
    菲菲抬眼望向远处,大片大片的晨雾从竹林深处弥漫开来,仿佛要为这秀美的山峦披上轻衣薄纱。片刻之后,便看不太清前面的景色了,山川,树木都被笼罩住了,变成了相同的灰色,只有王凡晃来晃去的身影还可以模糊辨认。然而就是这模糊的晃来晃去的身影足以让菲菲安心,笃定。
    青春就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雾中摸索前行,寻找出路。聪明之人比如曹新宇,会选择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直到安安稳稳的走出大雾。执着之人如曹菲菲,只是看着前方的一个幻影,以为那就是自己追寻的幸福,于是追着影子一条道走到黑。更有愚拙之人,比如王凡,直接迷失在雾中,再也走不出来。然而无论怎么走,是雾,终究会散去,雾散,云开,青春也将散场。留下什么,都是自己回味,失去什么,也都是自己追悔。
    “诶,你别一直走来走去了,晃得我头都晕了。”曹清远坐在沙发上,双手端着报纸,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墙上的挂钟。可沈冰一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好像十分紧张的样子,弄得他也有些不安。
    “咳,菲菲在电话里不是说五点就到嘛,这都五点半了,怎么还没到呀,不会出什么事吧!”
    “别胡说,她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从来就没准点到过。你呀,有空晃悠,还不如再去把菜热一热,呆会儿他们一到,就可以开饭了。”曹清远扶了扶眼镜,又将目光落在报纸上。
    沈冰一看他那好像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就不平衡。“嘿,你倒是挺沉得住气的啊!这可是菲菲头一次主动往家带男人,弄不好那小子以后就是你女婿。你不得准备准备啊!”
    “准备什么,我这不挺好的嘛!”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悠闲的抻了抻衣袖,翘着的二郎腿还有规律的晃起来。
    沈冰见他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领导姿态,提醒道,“诶,我可跟你说,待会儿孩子到了,你可别这么摆谱,孩子不喜欢。”
    “笑话,我要他喜欢干嘛?谁是长辈,你搞清楚先。”曹清远挑眉,有点不悦。
    “诶,你还别说,反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现在菲菲是跟他过,他要烦你,以后肯定不愿意来,他要不来,你说,菲菲会一个人回来吗?”
    听沈冰这样说,曹清远也有些紧张了,态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有那么严重吗?再说,我也没摆什么谱啊!”说着,他把报纸丢到茶几上,站起来,撸起袖子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沈冰狡黠一笑,心道,“老家伙,还治不了你。”
    就在曹家二老在家热火朝天的忙活时,与他们家相隔几条街的大马路上,曹菲菲和王凡也在忙活着。
    “喂,你快点,我妈都等着急了,一会儿发起飙来,你自己扛着啊!”曹菲菲撅着嘴,看着明明人高马大的王凡走在自己身旁却老是跟不上自己的脚步,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我说开我的车来你不肯,非要骑你的破摩托车,这下好了,车坏了,这么远还得走过去,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曹菲菲的高跟鞋啪嗒啪嗒十分有节奏的敲击着水泥路面,嘴里叽里咕噜十分有节奏的数落着王凡,心不跳,气不喘,好像广告里吃了新盖中盖的老奶奶,精神抖擞的一口气可以上五楼。老奶奶手里提着菜篮,曹菲菲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她数落王凡时嘟着嘴,垮着脸。可低头看到手上的大包小包时却心里暖暖的,脑子里浮现的是那首老歌,怎么唱来着。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个胖娃娃……
    王凡略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以未来女婿的身份拜会曹菲菲的父母。除了紧张,他还有些心虚。脑子里时不时会浮现曹清远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他会不会因为自己抢了他女儿而把他赶出来。临近菲菲家的路口时,他弱弱的问了一句,“菲菲,可不可以不去啊!”
    曹菲菲仰天翻了个白眼,这已经是王凡这一路第八遍问这个问题了。刚开始,她还会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苦口婆心的劝导他,可是后来摩托车爆胎了,她的心情也跟着坏了,也就没心思再跟他虚与委蛇了,直接回他两个字,“不行。”
    最后王凡实在没辙,只得认命的自我安慰,“横竖都是一刀,死就死吧!”
    两人又埋头走了一段,王凡依旧垂头丧气,半死不活。曹菲菲因为是主场作战,自然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她快步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促吊车尾的王凡。就这样,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拖拖拉拉。愣是把回娘家这么一件高兴的事弄成拉牛赶集那样。
    曹家大铁门在望的时候,曹菲菲忽然想到王凡之前因为不愿过来而给自己找的托词,于是好奇的凑近他,露出诡异的笑,“诶,王凡,你说你天生就命硬,是个不详之人,还说逮谁克谁,那你怎么不会克我呀?”
    王凡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辆蓝色大货车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从后面呼啸而来,那速度,就好像司机根本没发现前方有人似的。等司机清醒过来,猛踩刹车时,已经晚了。司机停了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大惊失色,赶忙一脚油门,溜之大吉。
    再看受害人这边,曹菲菲的身上到处都是浑浊的黑乎乎的液体,沿着她的衣襟,裤腿,手里提着的袋子底部,慢慢的往下滴着。。。
    王凡紧张的问:“菲菲,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都湿透了。这人怎么开车的,没看到前面有水坑吗?”曹菲菲皱着眉撅着嘴,气急败坏的拍打着衣服上的水渍。
    “那,还去吗?”王凡又弱弱的问了一句。
    “去啊,都到家门口了。都是你啦,诅咒我。”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许多个放学路上,他们背着书包,迎着漫天红霞,相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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